第5章_长安的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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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二月五日,李善德跨过灞桥,离开长安,毫不迟疑地向东疾奔而去。

  他既是算学及第,对数据最为看重,出发之前特意去了趟兵部的职方司,钞来了一份《皇唐九州坤舆图》与《天下驿乘总汇》,对大唐交通算是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

  其时大唐自长安延伸出六条主道,联通两京、开封、幽州、太原、江陵、广州、益州、扬州等处,三十里为一驿,天下计有一千六百三十九间驿所,折下来总长是四万九千一百七十里。而他要去的岭南,距离长安一共是五千四百四十七里,一般自蓝田入商州道,经襄州跨汉水,经鄂州跨江水,顺流至洪州、吉州、虔州,越五岭,穿梅关而至韶州,再到广州。

  一开始他还能每日奔驰一百五十里,但很快便慢了下来。人且不说,再神骏的宝马,这么持续奔跑也要掉膘,蹄子更受不了。他不得不放缓速度,还心疼地自掏腰包,让驿站多提供几斛豆饼。

  即使如此,在他抵达鄂州时,那匹马终究抵受不住,在纷纷扬扬的春雨中栽倒在地。李善德别无他法,只得将其卖掉,另外买了头淮西骡子。骡子坚韧,只是速度委实快不上去,任凭李善德如何催促,一日也只能走四十里。总算天下承平日久,没有什么山棚盗贼作祟,他孤身一人,倒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这一路上山水连绵,景致颇多。倘若是杜甫去壮游,定能写出不少精彩诗句。可惜李善德的头上悬着一把铡刀,无心观景,白天埋头狂奔,晚上在驿馆里也顾不得看壁上题诗,忙着研究职方司的资料和沿途地势、里程,希望从中找出机会。

  只是越是研究驿路,李善德的心中越是冰凉。出长安时那股拼死一搏的劲头,随着钻研的深入,被残酷的现实打击得四分五裂。

  其时大唐邮驿分做四等:驿使赍送,日行五百里;交驿赍送,日行三百五十里;步递赍送,日行二百里。以及最慢的日常公文流转,马日行七十里,步及驴五十里,车三十里。

  即使是按照最快的“驿使赍送”,从岭南赶到京城也要十几天,新鲜荔枝绝送不过来。朝廷倒是还有一种八百里加急,但只能用于最紧急的军情传递。职方司的记录显示:二十年内,唯一一次真正达到八百里速度的邮传,是王忠嗣在桑干河大破奚怒皆部,两千四百里路,报捷使只花了三日便露布长安。

  当然,这种例子不具备参考价值。漠北一马平川,水少沙硬,飞骑可以一路扬鞭。而李善德自渡江之后便发现,南方水道纵横,山势连

  绵,别说兵部不给你八百里加急的权限,就算给了,你也跑不起速度。

  李善德知道,自己是在跟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作战,但他别无选择。为了挽救家人和自己的命运,李善德只能殚精竭虑,在数字中找出一线生机,他希望即使最终失败了,也不是因为自己怠惰之故。

  一过鄱阳湖,他有了新发现。原来大江到了浔阳一带,可以联通到鄱阳湖,而鄱阳湖又连接赣水,可以直下虔州。乘舟虽不及飞骑速度快,但胜在水波平稳,日夜皆可行进,算下来一昼夜轻舟也可行出一百五十余里,比骡马省事多了。他索性卖掉骡子,轻装上船,宁可多花了钱,也要把时辰抢出来。

  一过虔州,李善德便看到前方一片峥嵘山势,崔嵬高绝,如一道苍翠屏障,雄峙于天地之间。这里即是五岭,乃是岭南与江南西道之间的天然界限。这五岭极为险峻,只在大庾岭之间有一条狭窄的梅关道,可资通行,过去便是韶州。

  李善德穿过关口时,在长安时曾听过一段朝堂故闻。开元四年,张九龄辞官回岭南故乡,交通壅塞不便,遂上书圣人,在大庾岭开凿了一条“坦坦而方五轨,阗阗而走四通”的穿山大路。从此之后,岭南的齿革羽毛、鱼盐蜃蛤,都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原。更让李善德惊喜的是,一过五岭便有一条绵绵不断的浈水,向南汇入溱水,溱水再入珠江,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地坐船直到广州城下。

  三月初十,在路上奔波了足足一个多月之后,满面疲惫的李善德终于进入广州城内。出发前鼓鼓囊囊的马搭子,如今搭在他的右肩上,干瘪得不成样子;而那一身麹尘色短袍和绢兰腰襕,早已脏得看不出本色了。

  一算速度,他原本的那点侥幸登时灰飞烟灭。按这种走法,再快三倍,运送新鲜荔枝也不可能,

  广州这里气候炎热,三月即和长安五、六月差不多。李善德走进城里,只觉得浑身都在冒汗,如蚂蚁附身一般。尤其是脖颈子那一圈,圆领被汗水泡软了,朝内褶进,只要稍稍一转动,皮肉便磨得生疼。

  这广州城里的景致,和长安可不太一样。墙上爬满藤蔓,屋顶侧立椰树,还有琴叶榕从墙头伸出来。街道两侧只要是空余处,便开满了木棉花、紫荆、栀子、茶梅与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花卉,几乎没留空隙,几乎半个城市都被花草所淹没。

  他找了个官家馆驿,先行入住。一问才知道,这里凭符券可以免费下榻,但汤浴却是要另外收钱。李善德想想一会儿还要拜见岭南五府经略使,体面还是要的,只好咬咬牙,掏出袋中最后一点钱,租了个汤桶,顺便把脏衣服交给漂妇,洗干净明天再用。

  广州这里的驿食和中原大不相同,没有面食,只有细米,少有羊肉,鸡羹鸭脯却不少,尤其是瓜果极为丰富,枇杷、甜瓜、白榄、卢橘、林檎……堆了满满一大盘子,旁边还搁着一截削去外皮的甘蔗,上头撒着一撮黄盐。这在长安城里,可是公侯级的待遇了。他随口问了一句有荔枝没,侍者说还没到季节,大概要到四月份才有。

  李善德也不想问太多,他在路上啃了太多干粮,急需进补一下。他撩开后槽牙,风卷残云一般吃将其来。酒足饭饱之后,沐桶也已放好了热汤。岭南这边很会享受,桶底放了切成碎屑的沉香,旁边芭蕉叶上还放着一块木棉花胰子。

  李善德整个人一泡进去,舒服得忍不住“哎呀”了一声。只见蒸汽氤氲,疲意丝丝缕缕地从四肢百骸冒出,混着滑腻的汗垢脱离躯体,漂浮到水面上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浑然忘了荔枝的烦恼,只想化在桶里再也不出来。

  一夜好睡。次日起来,李善德唤漂妇把衣袍取来,漂妇却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李善德发了怒,以为她要贪墨自己官服,漂妇嘟哝嘟哝说的当地土话,也听不懂。两人纠缠了半天,最后漂妇把李善德拽到晾衣架子前头,他才尴尬地发现真相。原来岭南和长安的物候截然不同,天潮暑湿,衣服一般得晾上几天才会干。

  没有官袍可用,李善德又没有多余的钱贯去买。他只好把蹀躞上的一把突厥短匕首解下来——这是杜甫当年在苏州蒸鱼时用的匕首,送给他防身之用——送去质铺,换来一身不甚合身的旧丝袍。

  李善德穿着这一身怪异衣袍,别别扭扭地去了岭南经略使的官署里。这官署门前没有阀阅,也不竖幡竿,只有两棵大大的芭蕉树,绿叶奇大,如皇帝身后的障扇一般遮着阔大署门。李善德手持敕牒,门子倒也不敢刁难,直接请进正堂。一见到岭南经略使何履光,李善德登时眼前一黑。这位大帅此时居然箕坐在堂下,捧着一根长长的甘蔗在啃。他上身只披了一件白练汗衫,下面是开裆竹布袴子,两条大毛腿时隐时现。

  早知道他都穿成这样,自己又何必去破费多买一身官袍。李善德心疼之余,赶紧恭敬地把敕牒递过去。

  何履光皮肤黝黑,额头鼓鼓的像个寿星佬。他出身比张九龄还要靠南,远在海岛之上的珠崖郡。以獠葛之身居然做到了天宝十节度之一,可以说是朝堂之上的一个异数。这位在六年前带着十道雄兵,一口气打下了南诏的安定城,把东汉马援的铜柱重新立了起来。这样的奢遮人物,碾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何履光啃下一口甘蔗,嚼了几口,“啐”地吐到地上,这才懒洋洋地翻开敕牒:“荔枝使?做什么的?”

  李善德双手拱起,把来意说明。何履光把敕牒往地上一摔,沉着脸道:“来人,把这骗子拖出去沉了珠江!”立刻有两个牙兵过来,如狼似虎要把李善德拖走。他吓得往前一扑,身形迅捷得像猿猴一般,死死抱住甘蔗一头:“节帅,节帅!”

  何履光想把啃了一半的甘蔗拽回来,没想到这家伙看似文弱,求生的力气却不小,居然握着甘蔗竿子不撒手,无论那两个牙兵怎么拖拽都不松开。最后何履光没辙,把手一松,李善德抱着甘蔗,与牙兵们齐齐跌倒在地,四脚朝天。

  何履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个猴崽子,骗到本节帅府上,还不知死?”李善德躺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叫道:“下官不是骗子!是正经从长安受了敕命来的!”“休要胡扯。送新鲜荔枝去长安?哪个糊涂蛋想出来的蠢事?”

  “是圣人啊……”

  何履光大怒,抬起大脚丫子去踩他的脸:“连皇帝你都敢污蔑,好大的狸胆!”说到一半,他突然歪了歪脑子,觉得有点蹊跷。圣人的脾性和从前大不相同,这几年问岭南讨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不太合乎常理,这次会不会要新鲜荔枝,也不好说……

  他把脚抬起来几分,俯身把那张敕牒捡起来,拍拍上面的蔗渣子,重新打开看了一番,啧啧赞叹:“做得倒精致,拿去丹凤门外发卖都没问题。”

  李善德双手抓着红土,急中生智叫道:“这敕牒也曾在岭南朝集使流转过,节帅一查,便知虚实!”何履光叫来一个小厮,吩咐了几句,然后拖了张胡床对面坐下,继续啃着甘蔗道:

  “你这敕牒真假与否,噗,其实无关紧要。假的,直接沉珠江;真的,我也没办法把新鲜荔枝送去长安,还是要把你干掉。”

  李善德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白,先是瑟瑟地惊惧,随后反而坦然起来。这一路上他见到长路艰险,早知新鲜荔枝绝无可能,与其回去被治罪,倒不如在这里被杀,至少还算死于王事,不会连累家人。

  一念及此,他熄了辩解的心思,额头碰触在地,引颈待戮。

  他这一跪伏,何履光反倒起了狐疑。他打量眼前这骗子,嘴里蔗肉喀吧喀吧嚼个不停,却没动手。过不多时,一个白面文士匆匆赶到,对何履光道:“查到了,内廷在二月初确实发过一张空白文书,讨要新鲜荔枝。那文书曾流转到岭南朝集使,他们不敢擅专,移文到司农寺去了。”

  岭南朝集使是何履光在京城的耳目,每月都有飞骑往返汇报动态,这消息刚送回不久。

  何履光看向李善德,突然一脚踹过去,正中其侧肋,登时让他在甘蔗渣里滚了几圈:“呸!差点着了你的道儿。我若在这里宰了你,鲜荔枝这笔账,岂不是要算在本帅头上?你们北人当真心思狡黠。”

  李善德强忍着痛楚,心中直叫屈。自己都伏首认命了,怎么还被说成心思狡黠啊……那文士在何履光耳畔说了几句,后者厌恶地皱皱眉头,把剩下的甘蔗扔在地上,走开了。

  文士过去把李善德搀起来,拍拍袍上的红土,细声道:”在下是岭南经略门下的掌书记赵欣宁。李大使莅临岭南,在下今晚设宴,与大使洗尘。”李善德一阵愕然,自己刚被踏在地上受尽侮辱,他怎么能面不改色说出这种话来?”

  “大使莫气恼,本地有句俗谚,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乃是养生之道啊。”

  “你……”

  可李善德知道,掌书记虽只是从八品官,但在经略使手下位卑权重,轻易不可开罪,只好忍气吞声拱了拱手:“设宴不必了。圣人敕命所限,在下还得履行王事,尽快把土贡办妥才是。”

  他事先请教过韩承。岭南每年都会有诸色土贡,由朝集使带去京城。如果设法把鲜荔枝归为“土贡”一类,那么经略府就有义务配合了。赵欣宁怎么会跳进这个坑里,笑眯眯道:“好教大使知。开元十四年圣人颁下过德音,岭南五府路迢山阻,不在朝集之限。所以这土贡之事,岭南是送不及的。”

  “下官知道,鲜荔枝转运确实艰难。不过圣人和贵妃之所望,咱们做臣子的应该精诚合作,尽力办妥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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