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_长安的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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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赵欣宁忽又转用林邑国语道:“你看好这个人。他有什么动静,及时报与我知,知道么?”林邑奴楞了楞,又点了一下头。

  苏谅正在馆驿内欣赏那幅格眼簿图,忽见李善德回来了,身后一个奴隶还捧着五份符牒,便知事情必谐,大笑着迎出来。

  “幸不辱命。”李善德神采飞扬,感觉从未如何好过。

  “先生人中龙凤,小老果然没走眼——居然还多带了一个林邑奴啊。”苏谅接过符牒,仔细查验了一遍,全无问题。这五份符牒,就是五支免税商队,可谓一字千金。

  林邑奴放下符牒,一言不发,乖乖退到门口去守着了。李善德着急催问:“外面有新消息了吗?”苏谅道:“鸽子都飞回来了,我已帮先生填入格眼。”他又忍不住赞叹道:“你这个格眼簿子实在好用,远近优劣,一目了然。我们做买卖的,商队行走四方,最需要就是这种簿子。不知老夫可否学去一用?”

  “这个随你。”李善德可不关心这些事,他匆匆走到墙前,抬眼一看,满墙格眼都变成了墨点,字面意义上的全军尽墨。

  第一路走梅关道,荔枝味变时已冲至江夏,距离鄂州一江之隔。第二路走西京道,最远赶到巴陵郡,速度略慢,这是因为衡州、谭州附近水道纵横。不过它却是四路中距离京城最近的;

  第三路北上漕路,是唯一渡过长江的一路,跑了足足一千七百里,流汁前奇迹般地抵达同安郡。但代价是,马匹全数跑死,人员也疲惫到了极限,再也无法前进。

  第四路走水路,之前说过了,深受险滩与溯流之苦,只到浔阳口。

  李善德仔细研读了墨点颜色与距离的变化关系,得出一个结论:在前两日的变色期,双层瓮能有效抑制荔枝变化,但一旦进入香变期之后,腐化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四路人马携带的荔枝,都在第四天晚或第五天一早味变,可见这是荔枝保鲜的极限。

  而这段时间,最出色的队伍也只完成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差距之大,令人绝望。

  “看来有必要再跑一次!”

  李善德敲击着案几,喃喃说道。他注意到老胡商脸色变了一下,急忙解释说,第二次不必四路齐出了,只消专注于梅关道与西京道的路线优化即可,费用没那么大。苏谅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两者一个胜在路平,一个胜在路近。如何抉择,其实还取决于渡江之后去京城的路线。这其中变化,亦是复杂。

  两人嘀嘀咕咕,全然忘了门口一双好奇的眼睛,也在紧盯着那张格眼图。五日之后,三月三十日,两路重建起来的转运队,再次从化疾驰而出。这一次,李善德针对路线和转运方式都做了调整,两队携带着半熟的青荔枝,看它在路上能否自然成熟,为变质延后一点点时间。

  阿僮望着他们远离的背影,忍不住咕哝了一句:“这么多荔枝全都糟蹋了,你莫不是个傻子?”

  “总要看到黄河才死心……不对,看到黄河说明已经跑过长安了。”李善德现在满脑子只有路线规划。

  阿僮不明白这句的意思,但听语气能感觉到,城人情绪很是低落。她一拍他后脑勺:“走,去我庄上喝荔枝酒去!今天开坛,远近大家都去。”

  “我就不去了,我想再研究下驿路图。”

  “有什么好研究的!射出片箭放下弓,不差这一晚。”

  “可是……”

  “你再啰嗦,信不信在从化一枚荔枝都买不到?”

  阿僮不由分说,把花狸往李善德怀里一塞。花狸威严地瞥了这个老男人一眼,李善德面对主君,只得乖乖听命。

  两人一狸朝着田庄走去,身后还跟着一个沉默的林邑奴。到了庄里时,一个不大的酒窑前已聚了好些峒人,人人手里带着个粗瓷碗或木碗,脸有兴奋。酒窖的上方,摆着一尊鎏金佛像。

  据阿僮说,每年三月底四月初,荔枝即将成熟,这是熟峒——即种荔枝的峒人——在一年里最关键的日子。大家会齐聚石门山下,痛饮荔枝酒,向天神祈祷无有蝙蝠鸟虫来捣乱。

  这种荔枝酒,选的料果都是三月的早熟品种,不堪吃,但酿酒最合适。先去皮掏核,淘洗干净,让孩子把果肉踩成浆状,与蔗糖、红曲一并放入坛中,深藏窖内发酵。到了日子,便当场打开,人手一碗。李善德一出现在酒窖前,立刻在人群里引起嘻笑。一个声音忽道:“倘若想让它不变味,可有什么法子?”另一个声音立刻接道:“你别摘下来啊。”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这是当日李善德请教阿僮的原话。峒人的笑点十分古怪,觉得这段对答好玩,只要聚集人数多于三人,就会有两个人把对答再演一遍,无不捧腹。几日之内,传遍了整个从化,成为最流行的城人笑话。

  阿僮喝骂道:“你们这些遭虫啃,这是我的好朋友,莫要乱闹!”李善德倒不以意,撸着花狸说无伤大雅,无伤大雅。长安同僚日常开的玩笑,可比这个恶毒十倍。假如朝廷开一个忍气吞声科,他能轻松拿到状头。

  阿僮让李善德旁边看着,然后招呼那群家伙开始祭拜。峒人的仪式非常简单,酒窖前头早早点起了一团篝火。诸色食物插在竹签上,密密麻麻竖在火堆周围,犹如篱笆一般密集。在阿僮的带领下,峒人们朝着佛像叩拜下去,一齐唱起歌来。

  歌声的旋律古怪,别有一种山野味道。李善德虽听不懂峒语,大概也猜得出,无非是祈祷好运好天气之类。他忍不住想,当年周天子派采诗官去诸野搜集民歌,他们听到的《诗经》原曲是不是也是同样风格。至于那个佛像,李善德开始以为他们崇佛。后来才知道,峒人的天神没有形象,所以就借了庙里的佛像来拜,有时候也借道观里的老君来,只要有模样就成,什么模样都无所谓……

  祭拜的流程极短,峒人们唱完了歌子,把视线都集中在酒窖里,眼神火热。阿僮砸开封窖的黄泥,很快端出二十几个大坛子。峒人们欢呼着,排着队用自己的碗去舀,舀完一饮而尽,又去篝火旁拿签子,边排队等着舀酒边吃。

  阿僮给李善德盛了一碗荔枝酒过来,他啜了一口,“噗”地喷了。刚才阿僮讲酿造过程,李善德就觉得不对劲儿,按说果酒发酵起码得三个月,怎么荔枝酒才入窖几天就能喝了?刚才一尝才知道,除了红曲、蔗糖之外,峒人还在荔枝坛里倒入了大量米酒。

  难怪七、八日便可以开窖,这哪里是荔枝酒,分明是泡了荔枝的米酒。这些峒人,只是编造个名目酗酒罢了!

  他其实也好酒,只是很少有畅怀的机会。转运试验的压力太大了,他也想借机放松一下,一口气喝了三碗,整个人开始醉醺醺。他侧头发现那个林邑奴在旁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碗。李善德笑

  道:“痴儿莫不是也馋了,来,来,我敬你一碗酒!”然后舀了一碗荔枝酒,递到他面前。

  林邑奴吓了一跳,伏地叩头,却不敢接:“奴仆岂能喝主人的东西。”李善德嚷嚷道:“什么奴仆!我他妈也是个家奴!有什么区别!今天都忘了,忘了,都是好朋友,来喝!”强行塞给他。林邑奴战战兢兢地接过去,用嘴唇碰了碰,见主人没反应,这才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也许是酒精作用,这林邑奴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啸声,似是畅快之极。李善德哈哈大笑,扔给他一个空碗,让他自去舀,然后晃晃悠悠朝着篝火走去。

  此时几轮喝下来,篝火旁的场面已是混乱不堪,所有人都捧着酒碗到处乱走,要么大声叫喊,要么互相推搡,伴随着一阵一阵的笑声和歌唱声。

  李善德正喝得欢畅对面一个峒人跑过来,大声问道:“你们长安,可有这般好喝的荔枝酒吗?”

  “有,怎么没有?!”李善德眼睛一瞪,把烤好的青蛙咬下一条腿,咽下去道,“长安的果酒,可是不少呢!有一种用葡萄酿的酒,得三蒸三酿,酿出来的酒水比琥珀还亮。还有一种松醪酒,用上好的松脂、松花、松叶,一起泡在米酒里,味道清香;还有什么石榴酒,葡萄浆,兰

  桂芳,茱萸香。愿君驻金鞍,暂此共年芳,愿君解罗襦,一醉同匡床……”

  他说着说着酒名,竟唱起乔知之的《倡女行》来。那些峒人不懂后头那些浪词儿什么意思,以为都是酒名,跟着李善德嗷嗷唱。李善德兴致更浓了,又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竟走到人群当中,当众跳起胡旋舞来。

  上林署的同僚们没人知道,这个老实木讷的老家伙,其实是一位胡旋舞的高手。年轻时他也曾技惊四座,激得酒肆胡姬下场同舞,换来不少酒钱。可惜后来案牍劳形,生活疲累,不复见胡旋之风。

  在这一刻,他忘记了等待的贵妃,忘记了自己未知的命运,忘记了长安城市的香积贷,只想纵情歌舞,像当年一样跳一曲无忧无虑的胡旋舞。只见夜色之下,跃动的篝火旁边,一个胡子斑白的老头单脚旋转,状如陀螺,飘飘然如飞升一般。峒人们一边欢呼着,一边围在四周,像鸭子一样摆动身子,齐声高歌。歌声穿行于荔枝林间:

  “石榴酒,葡萄浆,兰桂芳,茱萸香。愿君驻金鞍,暂此共年芳,愿君解罗襦,一醉同匡床。文君正新寡,结念在歌倡。昨宵绮帐迎韩寿,今朝罗袖引潘郎。莫吹羌笛惊邻里,不用琵琶喧洞房。且歌新夜曲,莫弄楚明光。此曲怨且艳,哀音断人肠。”

  荔酒醇香,马车飞快,所有人唱得无不眼神发亮。李善德舞罢一曲,一挥手:“等我回去长安,给你们搞些来喝!”众人一起欢呼。

  这时阿僮也走过来,脸色红扑扑的,显然也喝了不少。她“噗通”坐到李善德身旁,晃动着脖子:“先说好啊,我要喝兰桂芳,听名字就不错。”

  李善德醉醺醺道:“最好的兰桂芳,是在平康坊二曲。可惜那里的酒哇,不外沽,你得送出缠头人家才送。我没去过,不敢去,也没钱。”

  “那我连长安都没去过,怎么喝?”

  “等我把这条荔枝道走通吧!到时候你就能把新鲜荔枝送到长安,圣人赏赐,想喝什么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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