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番外荼路_臣不得不仰卧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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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1、番外荼路

  他的身份一向隐秘,即便是接触频繁的方守乾、齐言储等人他也未曾以真实面目相示,这恐怕是前几日那该死的小偷盗骨把他的容貌给泄露了。

  发海捕文书的人是现任廷尉少卿林辰疏,是秦霜寒的儿子亲自册封的小官。林辰疏故意掩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分明是在威胁他,要逼他现身。

  明知他的身份,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胆大之人,不去会会倒可惜了。

  这日子你躲我藏,好生容易打发,结果让鸩安予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画像竟然有一天被贴在海捕文书上,还被套上了一个断袖的故事,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鸩安予远远地、面色铁青地看着这文书。

  鸩安予原本并未将一个普通的小官员放在心上,本想着想教训教训这个自不量力的廷尉少卿,结果事情的发展再度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名字叫做林辰疏的人竟然还有另外一幅容貌,那容貌生得端正,对于鸩安予来说却犹如梦魇一般,竟然和天.行藏第二像的传承有关。

  他惊讶,付出了好大的代价才将这人抓捕到手,结果还没套问上几句话,便有人找到了他的所在,他还因此受了致命伤口,不得不先行逃走。

  他是江湖录第三,除了第一名的老头子和第二名的臭道士,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能够拦得住他。这只小刺猬这么有警戒心,又是秦霜寒儿子的人,那就留着慢慢玩好了。

  反正他最近在京城要等着看一场好戏开幕。

  他也不急着隐匿身份,不高兴的时候摸两天鱼晒几天的网,高兴的时候去集市里转悠转悠,随后就见到那小刺猬神神秘秘地跟踪过来,看上去尽心尽职,果然不负他所望。

  “小东西。”鸩安予一步踏上梁府的房顶,冷笑道,“堂堂江湖录高手为朝廷卖命,解臻给了你什么好处?”

  暗影没回他,反手甩了他一脸银针。

  解奉侯暴毙的那一天,秦霜寒还是没有回来。鸩安予卸去了宫人伪装,走过御花园,看了那株帝王栽下的千蝶引许久,只觉得心情萧索,最终还是扬长而去。

  计划里还要除掉方守乾,不过他要的是这些人身败名裂,所以这事情不急,他有的是时间和这些人慢慢周旋。

  自秦霜寒离开秦家后,鸩安予便时常徘徊在京城附近,看着那个男人纳妃封后、登临帝位、巩固皇权,一步一步走向巅峰。

  他本是独来独往一个人,毒门世家不需要庶子与嫡子争夺家业,他自幼便被驱逐在江湖上流浪,那年凑着热闹前往天.行藏,如果没有遇到秦霜寒,他本会葬身在神秘的黑塔机关之中。但没想到两人一路扶持逃出生天,他却眼见秦家门庭冷落,义姐生死不明,心里只觉得世道不公,天下不平,一股忿恨无处宣泄。

  (上)

  但他没曾想到过,继任解奉侯位置的会是秦霜寒的儿子解臻,更没想到他在京城才出没了几天便被一个暗影盯上,怎么甩都甩不开。

  ……好家伙。

  鸩安予眯了眯眼睛。

  鸩安予脸上涌现煞气,正欲拿这暗影好好开刀,可岂知那影子却有所警觉,很快撤出他的毒物范围,端的是进退有度,稳得一批。

  嗯,很好。

  于是,趁着秦霜寒不在,他暗中潜入皇宫之中乔装后宫之人挑唆反间,又看着那个男人与近臣反目成仇,将昔日君臣誓言抛诸脑后,开始不断地猜忌和背叛,到最后只剩下你死和我活的不共戴天之仇。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永远,只可惜他的秦姐居然为了信守这么可笑的两个字,落得身败名裂,最后连下落也无从寻觅。

  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往京城外走,很快看到那道暗影再度出现,朝他快速追来。

  这人就是伤他的人的走狗。

  鸩安予眯起眼睛,眼中寒芒闪过,忽地往前踉跄了几步,跌倒在地,屏住呼吸没有再动弹。

  暗影果然追了上来,他先在鸩安予外围三丈处踯躅了一小会,见对方倒在地上睁着眼睛,身体没有动静,反是地上的血泊越扩越大,显然是已经死了的样子,这才慢慢上前翻过鸩安予的“尸体”,伸手试探对方的鼻息。

  结果甫一靠近,暗影竟然试探到了对方温热的吐息。

  “你……”暗影脸色一变,连忙翻掌一看,只见自己手心上一团黑色毒气盘踞,此时想要再离开已经来不及了。

  荼毒生毒物毒性异常凶猛,只一会儿暗影已经倒在地上,抓住胸口蜷缩成一团。

  “哎呀呀小刺猬。”这时候他耳边方才有声音懒洋洋的响起,那原本应该死亡的人忽然慢慢地从地上撑坐了起来,伴随着一串叮铃的铃铛声响,声音显得有些愉悦,“你莫不是以为普通兵器就能杀得了我?”

  暗影没有应话,只是拼命挣扎着往后退去。

  “现在学会怕了?”鸩安予见状哈哈笑了声,捂着胸口的伤处慢慢走到暗影身边,“像你这样的人何必跟着解臻卖命,说几句求饶的话,再骂几句狗皇帝,说不准小爷心情好,便会把你放了。”

  暗影还是没有回话,神情拢在阴影里。

  “你说不说?”鸩安予踢了踢暗影的身体,逼问道。

  “……”

  暗影闭上眼睛,还是没有搭理他。

  鸩安予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忽地从身上取出几个药瓶,掰开暗影的嘴巴,一股脑儿灌了下去。

  暗影挣扎了一阵,忽地脸色一变。

  “你给我吃了什么?”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嘶哑。

  鸩安予见他终于发话,眼睛微微亮起道:“这就说不清楚了,反正都是些毒药麻药,还有醉梦楼的□□,怎么着受不住啦,终于想求饶了吗?”

  暗影唇微微动了动,却已经褪尽血色,话又咽回口中。

  他用手拼命地抓着地面,只感觉身体有万蚁啃噬,一会如泡在冷水里极冷,一会又如架在火焰上极热,不一会儿连微弱的挣扎也做不到了。

  鸩安予皱起眉,见这暗影古板的样子,不由得觉得扫兴。

  寻常人是耐受不住自己的毒药的,就算是江湖录上的高手,能撑一炷香的时间就最多了。不过这个人分分钟都想取他性命,他其实也没必要在他身上花太多时间。

  以后……可能就少了一个可以跟着他、陪他玩的人。

  鸩安予收回目光,正欲准备离开,忽地耳边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

  “空侯大师,快看这地上有血迹。”

  “阿弥陀佛。”

  “这几日京城的江湖人果然变多了,看来这天.行藏钥匙现世的消息不止我们收到了。”

  “……”

  空侯大师,莫不是江湖录里排行第四的和尚?

  来的人有一人功力深厚,鸩安予想到自己此时负伤,脸色一变,随手撕下一块衣角堵住伤口血迹,纵身跃上附近的树林,屏息往声源处看去,只见不远处有火把亮起,隐隐约约地有四五个人左右,正循着血迹往这边寻来。

  他鲜少露面,即便被人看到真面目也无所谓,只是白天那断袖的海捕文书还张贴着,如果被这群人发现恐怕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鸩安予思索片刻,本想转头就走,眼角边却瞥见原本倒在地上的暗影忽然再度拼命挣扎起来。

  鸩安予的脚步顿了顿。

  且不说自己那些折磨人的毒药有多烈,单单醉梦楼的那药的药性就足够让人难受的了。这暗影不过撑起一点身体,脸色便煞白成一片,复又重新倒了下去。

  举着火把的人已经靠近了。

  “大师,前面有人。”有人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暗影。

  按照寻常的发展,此时的暗影应该会被这群江湖人救助,更何况这人堆里还有一个自诩正道的和尚,但出奇意外的,鸩安予却看到空侯和尚把人拦了下来。

  “且慢。”和尚道。

  “大师?”

  “此人贫僧感觉有几分眼熟,这三更半夜突然出现在此处,行迹可疑……”那空侯命众人止步,缓步上前查探,忽地又道了声佛号。

  “路通明?竟然是你!”他瞳仁骤然收缩,沉声喝道。

  “……”

  一寸银疏路通明,江湖录里排名第七的暗器高手,一手银针出神入化,据说是个神挡杀神的狠角色。这几日鸩安予和他捉了迷藏下来,早已怀疑过这暗影身份,此时得到确认,不由得饶有兴趣地勾起了唇角。

  “路通明,那不是三年前屠杀赫连山庄的大恶人?”旁边有人惊道,“他不是被空侯大师您擒住,怎会在此处?”

  众人的目光亦纷纷落在暗影身上,只见眼前这人身穿一身不显眼的衣服,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倒在了地上,额头上俱是汗水,单薄的衣物里贴着身体,上面大部分是血渍和汗渍,仿佛如同从水里打扰出来的一样。

  他看上去年纪并不大,不过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容貌不说有多让人印象深刻,但眉眼长挑,看上去十分细致。此时路通明眼睛半阖半闭,虽然醒着的,可躺在地上却一动不动,只有眼尖的人发现他手指正扣在地面上,留下几道抓挠过后深深浅浅的血痕。

  这就是路通明?

  “那日我等押解他上了寒山,请求渺渺真人为赫连山庄裁断。”空侯大师声音沉了下来,道,“当日真人赐他一死,想是这贼人用了什么闭气的手段瞒天过海骗过,逃出了寒山。”

  “那大师,这、这下怎么办?”

  “渺渺真人已经做出判决,即是再遇到,便是天网恢恢,合该再送他上一次黄泉。”

  “我来诛杀这等恶贼!”有人挑了出来道,忽地眼睛咕噜一转,奇道:“不过空侯大师,路通明如此凑巧出现在京城,会不会是因为天,行藏的钥匙而来?”

  空侯闻言顿时眯了眯眼睛,神色莫名。

  “他好像已经受伤。这世上能伤到江湖录上的人可不多,此人怕是带着什么秘密。我们且不如搜下他身体,再将他擒住套问几句,或许可以知晓那钥匙的下落。”旁边一人又道。

  “不可,路通明作恶多端,又擅使阴招,谁知他此时是不是真的受伤。”有人说道。

  “这倒简单。”空侯大师见路通明没有动弹,忽地平地一掌向路通明处拍出。

  这一掌来得委实突然,连站在树上的鸩安予都没来得及反应,便看见路通明闷哼一声,整个人被空侯的掌劲掀飞,沿路被巨大的掌劲折断数棵树木,直至撞在一棵径口三尺多的巨木上,发出“砰”的声响,方才止住去势。

  鸩安予一愣,看着路通明吐出一口血,慢慢地从树干上颓然滑落。

  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

  “大师好身手!”旁边有人见他须臾之间受了重伤,立即夸道,“这下我等就不怕此人的阴谋诡计了。”

  “阿弥陀佛,如此,各位施主便可以看看他身上到底有没有钥匙。”空侯单手放在胸前,唇角微勾,又道了声佛号。

  “多谢大师。”众人欣喜,往路通明的方向走过去。

  这人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围住了暗影,鸩安予脸色忽然阴晴不定起来。

  “这真的就是江湖录的第七名?”

  “可不是,就是他杀的赫连庄主,想当初我在赫连山庄的时候,承蒙庄主荫蔽在庄上小住了几日,也算是承了他一分恩情。没想到现在这贼人就在眼前,今日便看我给庄主报仇!”

  地面上传来一声闷响。

  “哈哈哈,空侯大师果然了得,他真的不会还手。”

  鸩安予面色沉了下来。

  路通明有几斤几两,自己这个和他玩了一个月捉迷藏游戏的人再了解不过。若不是自己用药弄倒了这刺猬,这几个人现在焉有活命的机会?

  他往路通明看去,只见那暗影浑身已经被冷汗湿透,整个人被人踢翻在地,低低咳了声,身体不停地发抖着,瑟缩在树下阴影中。

  “这贼人在看我们。”

  “呸。”又是一声重击,有人哈哈笑道,“让你看着,一会老子便替赫连庄主挖了你的招子,以祭他们在天之灵。”

  这一会路通明的身体没有了动静。

  “……”

  鸩安予眯起眼睛。

  “怎么这么没用,居然晕过去了。”有人嫌弃地道了声,“从哪里搜起?”

  “随便哪里,嘿嘿,只要搜出天.行藏的钥匙。嘶,这家伙身体好热。”有人的手已经开始向路通明的衣襟里探去。

  鸩安予目光倏地变冷,身形倏地从树上消失。

  空中瞬间有冷光划过,暗夜里,围聚在路通明身边的四个江湖人士忽地身体一僵,随后各自喉咙里突地冒出一道血箭,高高喷起,又在空中洒洒落下。

  地面传来四声砰然落地的声音。

  “谁!”站在不远处的空侯没想到会突发如此异变,脸色忽地一变,再往路通明的方向看去,却见月色下有人一把扶着路通明的身体缓缓地站了起来。

  突然出现的人个子高挑,每行一个动作身后便有铃铛叮叮作响,听到空侯的问话,竟是轻轻地“嗤”了声,看上去极为轻蔑的。

  “施主是路通明什么人,竟敢在此为他大开杀戒?”空侯看着一地的尸体戒备道。

  “你管我什么人,总之不和你是一路的。”鸩安予冷笑一声,将昏迷的路通明一把背起。

  他的声音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像是还没有长开的年轻人。空侯目光沉了沉,判断了一下鸩安予年纪,但见对方要走,也不再犹豫,宝相瞬间形成,忽地再向前面两个人一掌拍出。

  “秃驴,竟敢惹小爷我!”鸩安予声音再度扬起,挥手劈出一道气劲,与空侯的掌风撞在一起。

  “轰——”平地轰然爆开,热浪滔天,尘烟滚滚,空侯被气劲立刻逼退数步,心中惊骇莫名。

  “你到底是何人?!”他是当世江湖录上的第四人,能够将他击退的人天下屈指可数,眼前这人莫非是……

  空侯心中震惊,牢牢地盯着前面尘烟里两人所在之处,却见尘土渐渐飘散开,露出对面朦胧的树荫,刚刚路通明和神秘人所在的地方空空如也,哪里还有这二人的身影。

  刚刚那一掌竟然只是震慑他不敢轻举妄动的糊弄招式而已。

  空侯方才知道上当,可想起那人一掌之威,心中犹有忌惮,不敢独自追击,只得站在原地,闭眼又道了声佛号。

  鸩安予疾步背着人往外逃遁,他胸口还留着路通明主子的剑伤,原本在痊愈之前本不宜动武,结果刚刚和空侯对招,原本已经渐渐止血的伤口又重新裂开,血迹滴滴答答地再度淋了一路。

  好在空侯没有追来,他暗自呼出一口气,心里忽地又忿恨起来。

  “路通明,你欠我一条命。”他恨恨道。

  路通明没理他,正垂首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省人事。

  “嘁——”鸩安予侧首看着路通明昏睡的样子,很快嫌弃地别开头。

  他刚刚做了什么,怎么会救了个想要他性命的人。

  “靠,路通明,你拿什么东西在顶我?!”没走几步,鸩安予忽地感觉背后有什么火热的东西顶住了,再度回头怒道。

  路通明还是没有回答,脸色白得如纸。

  鸩安予脸色崩了崩,又把要骂人的话给咽了回去。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

  他看这月亮足足三十多个年头,以前年少离家,只觉得这世上未曾有过温暖,而后从天.行藏出来,又觉得这世道凉薄,就算是须臾的美好也会被岁月摧残得分文不值,这人生漫漫长路,由始至终都是一个人的苦行修炼而已。

  他没想过现在的自己背上还会负着一人。

  “……秦公子。”背上的人已经神志不清,低声开始胡乱呢喃。

  秦霜寒的儿子也姓秦。

  鸩安予脸色一变,压抑不住微跳的眉毛:“路通明,你现在你靠在一个男人身上,居然还想着另外一个男人?”

  路通明没有回答他,声音低了下去。

  “……父亲。”他的声音带着些啜泣。

  “别哭了,我不是你爹。”鸩安予身形一僵,又回道。

  路通明眼睫颤了颤,果然没有哭出来。

  他停止了梦呓,鸩安予却又忽地皱起眉。“你跟了我这么久,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路通明没有说话,只是趴在他肩膀上。

  鸩安予感觉额上有青筋跳起,终于忍不住摇着对方的脑袋:“喂、喂,不说我现在就把你丢下去。”

  路通明还是没说,但被药物烧得火热的身体却又往前蹭了蹭。

  夏日的衣料本来就不多,隔着层布几乎就能感受对方灼热的温度和紧致的肌肤。鸩安予身体募地僵了僵,急忙从树上停下脚步。

  蓝白衣服飘飘,遮掩了某个地方。

  鸩安予脸上阴阴晴晴,终于没有再继续说话,隔了许久方才冷哼了一声,身影重新起落,迅速消失在夜色当中。

  ——结果救路通明根本就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本来循着记忆择了一件空房等着路通明,想看看对方得知自己救了他以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结果半路居然又杀出了一个林辰疏,让他刚刚痊愈的伤势重新加重,反而还折了一条手臂,险些连性命都保不住。

  鸩安予气得咬牙切齿,偏生路通明还向着他,明知南丰城有危险,还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往里闯。

  可恶,他发誓再也不要理这个人了。

  反正京城的事情很快就要结束,方守乾注定身败名裂,他十几年的布局也该到了收网的时候,到时候天高海阔,他自四海为家,可以放下这俗世杂物,继续自己的修炼。

  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秦霜寒的儿子竟然为了救林辰疏,居然重新开启了天.行藏。

  当年秦霜寒失手打破密室里面的琉璃盏,他亲眼见到琉璃盏中一道微弱的光芒缓缓融入秦霜寒的小腹,结果白衣神像、黑兜青年——那些原本只出现在第二像传承记忆中的往事竟然梦魇般再度开启历史的齿轮,重新在这个世界上演。

  只可惜,无论是解臻还是林辰疏,似乎都不曾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到底是秦霜寒的儿子,即便是不喜欢,他还是跟了过去,顺手帮了个忙。

  如此,无论是京城还是天.行藏、抑或是秦霜寒,都该在这里画上最后的句号。

  鸩安予本是这样想的。

  他一个人离开了京城,走过了厉朝的版图,本想去狄夷看看外面的世界,可谁知没隔了一个月,他忽地感觉自己背后再度被人盯上了,是熟悉的……被暗影跟踪的感觉。

  路通明那家伙居然又追过来了。

  “路通明你来做什么?你不是喜欢秦公子,跟着他便好了,缠着我干嘛?”鸩安予道。

  “……”暗影默了默,“天.行藏白衣神像和皇上容貌如出一辙,你是那里出来的人,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

  鸩安予没有回应,只是冷笑地看着前面的暗影。

  路通明皱了下眉,还是继续道:“还有,皇上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我对皇上只有恩情。”

  鸩安予讥诮的唇角一僵,微微敛了敛。

  “你也救过我性命。”隔了一会儿,路通明又道。

  鸩安予唇角轻轻放下,复又上扬,眉眼轻轻一挑:“哦?是吗?”

  路通明这么弱小,自己救他的性命不过是举手之劳,可鸩安予却觉得今日阳光明媚,心情甚好。

  他在狄夷附近搭了个草棚,开始过起自己的小日子,期间路通明因为天罚受伤,他便把人扛了回来照顾一番,时间悄然而走,每日虽然有口角之争,但却惬意得紧。

  但很快,这平静的日子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打破。

  西锤大旱,旱地连绵千里,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往西走去,等到鸩安予自己神智恢复的时候,人已经离他和路通明平时居住的草庐数十里。

  鸩安予惶然回头,只见那暗影一人背着包袱,正远远地跟着他,脸上隐隐透着担忧。

  自修炼第二像传承以来,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再了解不过。此时自己这番异举,很可能是那恐怖的秘境正在卷土重来。

  他是得了异类的传承,可以活很久很久,可路通明却不一样,这人只是一个身手比普通人好一点的人类,在天.行藏的力量面前渺小得如同蚂蚁一般,随时都有被碾死的可能,可偏生这样一个普通的人类,任凭他怎么驱赶也并不离开,非要继续跟在自己的后面,然后趁着他昏睡的时候,一步一步背着自己逃离天.行藏的魔咒。

  明明是螳臂当车,效果杯水车薪,那人却锲而不舍,不停地带着自己在这片荒漠中挣扎,如此循环往复着。

  他第一次发现,他和路通明之间的距离其实很远很远。

  他曾称解臻为怪物,其实自己对于路通明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异类?

  他可以活很久,即便被天.行藏同化也能活很久很久,可路通明……他又能在这世间存在多久?

  狄夷草棚的日子仿佛只是假象,当眼前的事实摆在面前时,他只能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世界,茫然地看着背着自己的路通明。

  幸运的是,他们此行又遇到了林辰疏。林辰疏此人虽然对付他的手段十分让人可恨,但在解臻的事情上却十分勇武,他一人牵制住了第三像的怪物,给了他和剑尘雪足够多的时间布阵,终于引下天罚,将这片死灰复燃的诡异秘境彻底在西锤摧毁,永无再翻身的机会。

  大战胜利后的那一晚,他替解臻、林辰疏包扎完伤口,又看着外面连绵的细雨,终于还是决定起身离开。

  他和路通明,与解臻和陈殊,本就是不一样的。

  解臻是先天神魂降世,陈殊身负异能,这两人原本同生共源。可路通明却不是……他是一个凡人,已经过了修炼的最好年龄,注定永远无法达到和他生命对等的长度。

  人会老去,但他不会。

  路通明会死去,但他不会。

  “永远”两个字是可怕的字眼,他不敢给路通明做过什么保证,像他那样的凡人,或许寻找到一个能够安稳陪伴他一生的人,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才是大部分人过的好生活。

  鸩安予边行边想,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眼自己的身后,没有看到熟悉的暗影,不禁怅然若失。

  ——也是,当年如果不是他故意时不时地停下脚步,以路通明的能力,又怎么可能会追得上他?

  现在他没有留给路通明追上来的机会,那个暗影恐怕再也无法追上他了。

  可他心里又很难受。

  鸩安予一路走走停停,从西锤重新来到了京城,一个人悄悄地潜入了廷尉的大牢。

  牢内,有一个女子正躺在稻草堆上,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看着大牢牢顶。

  “霓裳儿。”见到这女子,鸩安予一步闪现在牢内,挑着眉道。

  “……是你?”千面霓裳一见来人,立刻咕噜噜地从地上坐了起来,看看牢房内,又看看牢房外。

  “我要做人脸面具。”凡人的牢房怎么可能困得住他,鸩安予任凭对方打量,直接开口道。

  “大财主,你不是之前刚从我这里买过三张?”千面霓裳道。

  “过时了。”以前的面具给了荆楚一张,秦霜寒的用掉一张,怂恿皇帝的宫人的用掉一张,且那张还被林辰疏见到过,肯定不能再用了。

  “哦……”千面霓裳闻言点了点头,有些为难道,“大财主要从我这里买面具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现在还有五六年的牢狱要坐,牢房里没材料,可能要劳烦大财主等一等了。”

  “我可以把你从这里捞出去。”鸩安予道,“不过有个附加条件。”

  廷尉大牢是出了名的插翅难逃,千面霓裳还从未有一个江湖中人能够从里面逃脱的,此时闻言眼睛亮了亮:“什么条件?”

  “你千面霓裳有生之年都必须为我荼毒生提供新面具,年轻的,年长的,年迈的我都要一批。”鸩安予道,“这你能做得到吗?”

  千面霓裳眼睛滴溜溜一转,心中快速计算利弊,随后笑道:“这不就是为鸩大人提供新身份嘛……没问题!只要鸩大人用得到,我千面霓裳保证随叫随到!”

  (中)

  鸩安予勾起唇角。

  把千面霓裳救出大牢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个女人倒是有几分江湖义气,只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便给自己做了三张人脸,还附赠了一些装束作为谢礼。

  鸩安予清点了行装,犹豫一会还是将身后系着的铃铛取下,塞了几团棉花,随后打点了行当,悄悄潜入宫中。

  不是不知道宫里解臻看他并不顺眼,但他一个人四处漂泊,日子日复一日地过,旁边没有人陪伴,这重复的日升日落也变得索然无味。

  他不打扰路通明的生活,那便乔装做一名路人,远远地看着也可以。

  他听路通明说起过自己住在解臻寝宫附近,便偷偷潜往,可到了对方的庭院外面,却看到一群宫女围着围墙垫着脚往里面看,还有叽叽喳喳的讨论声。

  “路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呀!”

  “急着做什么,路大人是皇上身边的二品带刀护卫,每天肯定会忙得很。”

  “哎,以前错过了林大人,不想再错过路大人了。”

  “别做梦了,以路大人那样的品阶,怎么都是皇上赐婚,二品以上的官侯之女为妻,就你这样的麻雀也想飞上枝头,痴人说梦么?”

  “说我痴人,那你自个还不每天往这里跑?我们又不想着做路大人的正室,只求路大人哪天看顺眼了从我们这挑个妾室走也行呢。”

  “……”鸩安予听着脸色顿时暗沉下来。

  小爷让出来的人岂是你们这群人糟蹋的?

  见宫女们议论个不停,鸩安予冷哼一声,拿着鞋面前的石子就往前踢去。

  “哎呦,谁打我!”宫女群里立刻嚷嚷着起来。

  在场的谁都不肯承认,宫女们互相起疑,立刻扭打成一团。

  鸩安予躲在暗处忍不住偷笑了声,忽地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紧跟着有熟悉的声音响起:“今时午休,宫中禁吵闹,何人在此处喧哗?”

  “路大人来了。”宫女一听到那声音暗道不好,一个一个歇了手脚,有的忙择路跑走,有的则低头让在一边,又可怜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大人。

  见路通明旁边的人模样,鸩安予一阵心烦,可刚往路通明看去,却见那暗影一双鹰隼一样的眸子已经朝他看过来。

  “什么人在那鬼鬼祟祟?”路通明道。

  这树林里只有他一个人躲藏,鸩安予心中一凛,只得低着头,学着女子的脚步小步地踱了出去。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暗影又问道。

  没想到路通明没追问那些吵闹的宫女,反而和自己又杠上了,鸩安予心中一顿好气,可话到口中又软了下来,低头弯腰惶恐道:“回大人的话,奴婢是上驷院的杂役。”

  上驷院掌管御用马匹的院府,在宫中地位很低,路通明看着前面的人的皓颈,心中生疑,蹙眉道:“你且抬起头来看看。”

  鸩安予迟疑了片刻,却不敢起身,又连忙伏地道:“大人恕罪,奴婢近来刚到宫中,适才疏忽迷了路惊扰到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他的声音本就停留在了少年变声期间,此时掐着声音说话,听上去娇娇滴滴的尤为可怜。旁边的宫女也忍不住往他身上看来。

  “我让你抬头。”路通明的话并不通情,但也不算冷厉。

  鸩安予一僵,这才缓缓抬头往路通明看去。

  “上驷院哪个房的。”

  “六、六房的。”

  “名字叫什么?”

  “奴、奴婢姓安,六房那边都换奴婢小安。”鸩安予回道。

  解奉侯还在世的时候,他曾易容成那皇帝的宫妃,对宫中的情形尚还熟悉,路通明听了他的回话果然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了一会,方才道:“宫中禁例很多,既然是新来的,就不应该乱走。”

  “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然而路通明却只看了他一眼,复又移开目光道:“今日之事便当警告,若下次见到再犯,我便见此事报给宫中管事。”

  “谢路大人海涵。”一群宫女忙不迭地道谢。

  鸩安予也想说什么,可再抬眼的时候,却见路通明已经转自自己的房间里,关上了房门。

  旁边的宫女投来羡慕又嫉妒的目光

  他愣愣地看着,回神后见状冷笑,大步穿过这护卫庭院,往上驷院的方向走去。

  杂役并不起眼,他熟悉宫里的事物,买通了上驷院的管事弄了个身份,很快便在六房待了下来。

  有宫女看到那日他和路通明对话,故意跑到上驷院来挤兑,鸩安予岂会吃亏,只把那群成天到晚在路通明身边转悠的宫女一一料理。一时间这风声很快传开,宫中的下人都道上驷院来了个厉害的角色,没有人再敢招惹。

  鸩安予把路通明身边的杂碎清个干净,偶尔有了空闲便偷偷跑去那里路通明的庭院看看,只可惜暗影时常会有要事要做,并不每天都回去,鸩安予有几次乘兴去了,也是败兴而归。

  新的一年秋场围猎,路通明作为二品护卫必然陪伴解臻通往,鸩安予弄了点手段,成为随行车辇的扈从,就走在路通明的马后头。这一路上这暗影沉默寡言,唯有当中出了个小插曲时方才和解臻说上几句话,结果皇辇上林辰疏直接跳将下来,路过的时候看了他好几眼,他这才连忙回神,从路通明身上撤回目光。

  林辰疏倒没有多说什么,自去解决自己的事情了。

  他现在已经加冕为异姓王,算是彻底和解臻确定了关系,鸩安予不知怎的又有些觉得羡慕,只觉得若是沧海桑田,又能像他俩这样重新相聚,也该多好。

  可是,他的实力与林辰疏之间有着天堑鸿沟,他无法做到像那个叫做陈殊的灵魂一样一往无前,百死不悔。

  他和路通明之间恐怕是没有永远。

  敬宁王加封后的一年,南方属国暴.乱,林辰疏再度领兵出征,此次随军出行的有储君解肃,解臻和林辰疏有意要将解肃锻炼成未来独当一面的帝王,路通明得知后便出发同往,一路上暗中保护这小孩。鸩安予知晓了这个消息,便易容成士兵换了个身份随军出行,一道前往战场。

  两国交战,人海碾压而上,个人的力量开始变得有限起来。鸩安予没有林辰疏那样厉害的能力,只能远远地跟在路通明身后。结果路通明为保护解肃险些受伤,鸩安予冲上去给暗影结结实实扛了一刀,方才护下两人。

  此时林辰疏已经回援,目光落在他身上,似有些震惊。

  鸩安予这才想起来普通人受这么重的伤合该当场毙命才是,他看了眼路通明,只见对方也惊疑地往自己看来,他连忙往后仰去,从城墙上坠落,被炮火淹没。

  浪费了一张面皮。

  好在战场上互有死伤,他重新换了脸,代替了一个已经死亡的士兵,继续与大军随行,等到战事结束回城,便重新回到了皇宫里,再度成为上驷院的小安。

  又过了一年。

  这一年天下大定,已经没有像解臻初登基时候那番江山飘摇,路通明身上的事情也渐渐少了起来,鸩安予时常看到暗影一个人坐在御花园的阁楼边,低头看着远方的池水发愣。

  有时候,暗影会回过神往四周扫视,鸩安予连忙掩饰自己的身形,不敢在路通明面前暴露了身份。

  突然有一日,路通明进入解臻的御书房后迟迟未归,鸩安予一想到他和解臻之间的关系,不由得有些嫉妒,欲要查探这两人商议何事,可又忌惮那人的实力,只好作罢,远远地在外等候。

  这一次路通明和解臻待得很久,出来后身上的护卫腰牌已经不见踪影。

  鸩安予微微一愣,暗中跟随路通明回到寝居,却见这暗影竟然从房子里带着一个包袱出来,随后往皇宫外行去。

  暗影孤身一人,皇宫里的火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鸩安予忽地意识到什么,也不顾自己在宫里还有差事安排,急忙一路跟着路通明出城,只见那人去集市买了匹马,又补充了干粮,离开了京城。

  意料之外……路通明辞官了。

  鸩安予跟了他一路,这才恍然发现眼前这个男人居然放弃了已经有的官位品阶,放弃了他一直效力的解臻,独自一人重新回到了江湖。

  路通明没有亲人,这一个人的要去哪?

  鸩安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见路通明走走停停,忽然有一天停下脚步,往自己隐匿的方向看来。

  这个男人当了解臻的暗卫多年,洞察能力非常人能比。鸩安予心绪不定,不小心暴露了踪迹,只得小步重新从草丛走出,看着对方。

  “路、路大人,好巧呀。”鸩安予小声道。

  “是你?”路通明道。

  “大人还记得我?”鸩安予惊讶。

  路通明双眼轻轻眯起,点头道:“上驷院有一宫女张扬跋扈,曾有人与我埋怨过此事。”

  “……”

  鸩安予没想到自己的事情竟然传得这么开,连忙泫然道,“路大人,此事冤枉呀。我也本是想安心在宫里待着,可奈何那些宫里的人不知怎的总想刁难我,我也不过是以牙还牙,谁知这些人转头把状告到总管那,把我挤兑出宫来……”

  他说着,掩了几滴眼泪,抬头偷偷看着路通明,却见对方脸色稍霁,稍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又问道:“大人这是一个人吗?”

  “我已经辞官,现在不是什么大人了。”

  “啊……那大人辞了官要去哪里?”鸩安予没有改口,立刻追问道。

  路通明垂眼看着眼前的人:“我也不知道。”

  “那如果大人不弃,小女可以一路服侍你。”鸩安予忽然道。

  路通明看着他。

  “大人,小女出了皇宫也无颜回到家中。”鸩安予知道路通明心细,连忙补充道,“小女一定不会给大人添麻烦。”

  他跟在路通明身边,可以看着他衣食起居,如果有一日这男人找到自己合心意的伴侣,那他也可以放下这段过往,安心地离开,继续他一个人的修炼。

  他等着路通明的回话,却见对方沉默许久,方才轻轻叹了声,点头道:“也好,若你没有去处,那就先跟在我身边吧。”

  鸩安予面上喜不自禁,连忙点头称谢。

  两人很快结伴一起,鸩安予照顾路通明起居,原本以为这暗影会回归江湖,结果此去离开京城后,路通明在外兜兜转转,并没有就此重入江湖,反而一路慢慢往北而去,最后离开了厉国的昱北关,来到狄夷的地盘。

  狄夷和厉国已经议和,在新任狄夷王的主持下,两国贸易相互往来,边关商业大兴。鸩安予看到昔日萧条的丘镇重新繁华,明明是见惯了尘世变迁,却也有了恍然隔世的感觉。

  他忽然想到,他和路通明也已经相识了许多个年头。

  当年瞥到待在角落里面的暗影,这人脸上还有些许年轻,可随着岁月蹉跎,路通明的容貌已经开始渐渐沉淀,那五官虽然依旧细致,可脸廓却越来越明显,仿佛是时间的刀子在人的身上留下的棱角,明明是悄然变化,却也是痕迹分明。

  可他却还是和以前一样。

  鸩安予愣愣地跟着,却见路通明竟然回到了以前和他一起居住过的木屋,重新打扫了房间。

  “大人你这是……”路通明给他安排房间的时候,他看着自己居住过的地方一阵踟躇。

  “这本来是我一个认识的人的居所,不过他已经离开很久,想必不会再回来了,以后你便住他的房间吧。”路通明回道。

  “那我抢了他的房间,岂不是不好?”这个路通明,居然还把他的房子让给外人住。

  鸩安予心里有些气恼,却见暗影闻言无动于衷,只是道:“你且住着便是,如果他不回来,这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如果他回来,那等他回来以后再挪房间就是。”

  鸩安予沉默了一小会,这才不情愿道:“大人难道就住在这里了?这地方又穷又破,有什么好的?”

  “是没什么好的。”路通明回道,“不过我也没什么地方好去的,便在这里等那人就好。”

  “……”

  他在等自己。

  鸩安予眼睛一酸,忽然之间很想卸下自己的伪装,告诉路通明自己其实一直都在他的身边。

  可是即使这么做,对他和路通明的未来也于事无补。

  他抬眼看向路通明,却见对方又开始修缮了早已经漏雨的屋顶,并没有在意自己一个小小的女婢的感受。

  于是,他也跟着路通明重新在丘镇住了下来。

  两人住在镇子外的郊野处,平时路通明会偶尔出去打猎到附近的集市里售卖,和镇民换得衣物和食物,鸩安予则在家中打理家务。他一个人游荡惯了,又有特殊体质的加持,可以不吃不喝整整七天也无大碍,起初并不会下厨,直到见到路通明亲自烧菜,便暗暗学会了一点,烧出来的食物勉强终于可以勉强入口。

  后来,他又学了点针线,会在路通明在的时候装装样子,然后等路通明转身,便以气御物,飞快地乱缝一番,用以应对日常所需。

  他手法虽然不成熟,但好在之前在宫中待的是上驷院,主要还是以照顾马匹牲畜为主,圆谎上倒还说得过去,倒是路通明很少会说什么,这人在外狩猎一天,回来的时候会弄好家里的补贴,日子过得有条不紊,温温实实。

  以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时有拌嘴,而现在虽是伪装的一主一仆关系,但鸩安予好像也没感觉到路通明使唤过他什么,这男人自己什么都会,似乎也根本不需要他这个名义上的奴婢。

  他是路通明,若按江湖传闻所说,这人自小便惨遭变故,一个人在江湖上独行滚爬,后来大仇得报后又当了解臻的暗卫,更是独来独往,做事周到,干脆利落。

  这么一个人在宫里就十分受欢迎,在宫外也应该是。

  果然,隔了三四个年头,他和路通明居住的木屋里外渐渐来了人,大部分是居住在附近村子里的女子,每当路通明早上出门,便一个接一个掂着脚往外瞧,还有一两个大胆的会跑过去送些粮米,随后带着粉扑扑的脸跑掉了。

  鸩安予看着微愣,再看路通明时,却见他垂眼看着手中的野花不语。

  暗影这年纪,也确实该到普通人成家的时间了。

  鸩安予心中有些不知味,但想想自己这一路跟着路通明,不就是为了能够看到这人安稳下来过一个正常人能过的人生,于是便乘着机会上前旁敲侧击。

  “路大人,我看到好多隔壁村的女孩子都喜欢你。”

  “嗯。”

  “这些女孩里我看到有几个还挺不错,大人可有中意的?”

  “中意什么?”

  “成家立业呀。”鸩安予没想到路通明在这事上如此木讷,提醒道,“大人年纪也不小了,早该谈婚论嫁,这时间经不起耽搁啊……”

  是的,等他看到路通明成家,他便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鸩安予说着看向路通明,却见对方也往他看来,隔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你说的是,让我想想……”

  鸩安予脸上露出笑容,可心里却不知却又有些难过。

  他等着路通明出结果,没想到过了几日便有媒人上门来说婚事,路通明回绝了一个,竟把他叫到了房间里。

  “大人叫我何事?”鸩安予进门的时候还看到媒人叹气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往自己身上多瞅了几眼。

  “小安,你跟着我也有五年了吧。”路通明道。

  鸩安予心算了一下时间,自打自己不小心露馅跟着路通明,确实也有这么多年头了。而如果算他在宫里和路通明认识,还得再加上三年,如果再追溯到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其实又有将近四个年头了。

  他竟然一不小心就在路通明身上耗了十几年。

  “回大人,好像是有这么久了。”他回道。

  “我也没问过你的身世,不知你家在何处,家中可有其他父母长辈?”路通明又问道。

  身份是捏造的,这些肯定都没有。鸩安予心中一凛,连忙胡诌了一些,只说自己在宫里的时候家中已经凋敝,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人和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

  说完,他又有些提防,看着路通明小心问道:“大人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些?”

  “本也早该问的。”路通明回道,“你一个人跟着我,已经吃了不少苦头,我也没什么可以给你的。日后你如果是还想留在我身边,不知可否做我的内人?”

  内人。

  “……你……大人你说什么?”鸩安予忽地抬眼看着他。

  路通明回道:“那日你说起婚嫁,我想了许多日。其他那些女子虽好,但我身边也只有你跟得最久,如果你答应,我们可以继续这样过下去。”

  鸩安予张了张嘴,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他连忙背过身去用手擦了擦眼睛,回道:“大人你是说你想和我过这辈子?”

  “对。”路通明回道,“不用永远,我们就只这辈子,搭个伙过个日子。”

  鸩安予还在背着身,用手覆住眼睛。

  他曾经不理解秦霜寒,觉得为她的牺牲感到不值;也曾经嘲弄过林辰疏,觉得他的拼命十分可笑。可到了现在,他却明知到两个人以后将会阴阳殊途,可心里却有声音不停地在呐喊,有感情冲垮心中的防线,想就此答应了路通明。

  路通明考虑成家了。

  他如自己所愿要过正常人的生活。

  可他要婚娶的对象却是自己……

  耳边,又有路通明的话缓缓响起:“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

  “愿意?怎么不愿意?”鸩安予连忙抹了下眼角,将湿润的手在裙摆上擦了擦,这才回头笑道,“大人不嫌弃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对,他都和路通明纠缠了十几年了,人生有几个十年,他也不差这点时间了。

  就这辈子。

  他看到路通明和其他女子在一起会觉得难受,那么……就让他自己陪他走完这一生。

  鸩安予不敢肯定路通明有没有认出自己,但看到对方没有问,话到口中终是什么都没提及。

  他和他退出了朝堂,退出了江湖,退出了一切的纷争,偏安在狄夷一个小小的村落,朝起暮息,过着曾经想都没有想过,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生活。

  两人还是和以前那番相处,但路通明为他退了所有媒人提起的亲事。

  此后又有春去秋来,解臻退位,传解肃为新的帝王,与敬宁王一道双双离开京城皇宫,从此天涯无迹,再无人知晓二人踪影。

  新帝上位十年,由先帝与敬宁王所施新政成效斐然,江山稳固,百姓安居,再兼之解肃沉稳,精巧于国事,不久后便到厉朝便现中兴鼎盛之期,各国来朝,四海太平。

  又过了五年,狄夷王突染重病,大都先王遗部造反,境内生变,长禾山庄暗布的人手连夜派往昱北关传递消息,途中遭数名江湖录高手拦截。此时路通明恰逢回家路过,出手夺回情报,一人迎风雪而上,只身突围前往昱北关驻军处。

  鸩安予在木屋里见路通明数日不归,连忙动身寻找,等得到消息之时,路通明已经身上负伤,在昱北关处昏迷不醒。

  鸩安予惊怒交加,一人前往大都将叛军余孽一一屠灭,不过半月,江湖上许久未出的荼毒生之名重新响起,但凡响起狄夷境内一夜局势变化,人人皆闻之色变。

  昔日江湖录上的第一人渺渺真人仙风道骨,敬宁王忠肝义胆,而现在荼毒生有稳坐第一人之势,但其行为乖张,出手狠毒,世上已经无人压制,若任其胡作非为,恐怕这武林要因此人掀起一片血雨腥风。

  然而就在江湖中人人人自危之时,鸩安予又易容成已经不再年轻的小安,重新赶回到路通明的身边。

  此时的昱北关,现任的皇帝解肃竟然也赶来了。

  有御医的医治,路通明情况已有好转,年轻的皇帝站在路通明身边慢慢转过身,看着眼前娇弱的女子。

  “你是路叔叔的……”

  “内人。”

  “……”

  上一次见到解肃的时候还是一个小不点,没想到这时候再见的时候对方已经长得和自己差不多高了,鸩安予暗地里皱了下眉,没有什么多余的话。

  解肃看着鸩安予,果然沉默了一下道:“先帝离开时,曾嘱托我照顾路叔叔。”

  “皇上放心,民女会照顾好他的。”路通明为解臻做了那么多事,这次又是因为解肃受的伤,鸩安予心里已经觉得非常不痛快。

  解臻、解臻,又是解臻。

  他气路通明总是为那个男人做事,面上已经显得不大高兴,解肃也不知是看懂了还是没看懂,终缓缓道:“路叔叔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滴水之恩便是涌泉相报,朕不知你如何看他,但还请希望你能够一直善待。”

  “……民女不用皇上提醒,自会待他很好。”鸩安予应道。

  他说完,也不看解肃到底是什么脸色,自去准备各种药材,为路通明疗伤去了。

  狄夷这一场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结束得也是匆匆忙忙。大都造反的人一夜被灭,原本已经策反的大军原本要压进厉国北关,结果继任解臻之位的解肃再度亲自压阵,关口又有老将杨戊率大军恭候,一场叛乱在两国联盟协议之间飞快平定,乌延珀带病执政,下令捉拿幕后指使,很快将人捉拿处刑。

  等两国事情了解,鸩安予和路通明又重新回到了木屋。

  暗影已经没有解臻在位的时候那么年轻,此次受伤后痊愈花了许多时间,身体也已经大不如以前,就算是这一生的寿命,也已经耗过了大半。

  鸩安予曾想过去查找永生之法,可当初无魂之人能够长生不过是仪仗天.行藏中的神泽碎片,且若是他强留人的魂魄在人世,灵魂终会被天地大道消耗,长生之人最终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这非但路通明不会同意,就是他自己也无法接受。

  岁月匆匆,很快又从指间流逝。

  千面霓裳也老了,这女人生了场大病,最终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他给鸩安予做的面具也只能停留在三十多岁的年纪,不能再随意变化了。

  对此,鸩安予脸上有不满。

  “当初不是说好随叫随到,怎么这么快就反悔了?”

  千面霓裳满脸愕然,看着前面这个俊美男子没有变过的容颜,最终还是默了一下:“鸩大人,二十年虽然对你是弹指一瞬,但对我已经不是了。”

  “……”二十年。

  “大人,您身边那位可是当年为先帝做事一等一的角色,他观察入微,心细如发,我这等手艺以前还能瞒过他,可现在双手已钝,如果继续做下去,恐怕迟早一天会暴露大人您的身份。”千面霓裳道。

  鸩安予冷笑:“可如果我不陪他一同老去,他岂不是更会怀疑?”

  千面霓裳无言,她看着鸩安予半响,方才叹了口气道:“鸩大人,其实我一直有一事并不明白。”

  “什么事?”鸩安予回道。

  千面霓裳见鸩安予脸上冰冷,还是继续道:“我以为大人人中龙凤,现今江湖上也已经无人能够再比得过大人您了,大都那一役,大人之名已经如雷贯耳,本该站在众人之上,可为何大人却要一直易容,待在一个小小的村子里?”

  鸩安予不可抑制地蹙了下眉。

  是,他是荼毒生,和路通明、解臻、林辰疏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为何还要待在那个男人身边?

  “大人选择了路大人,千方百计地留在他身边,是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鸩安予几乎下意识地问出口。

  “因为有了感情。”

  “……”

  鸩安予安静了下来。

  耳边却听千面霓裳絮絮叨叨:“当年大人救我出狱,不就是为了路大人?大人跟着路大人退出江湖,又因为路大人重新出手颠覆狄夷,倘若没有感情,又怎么会做这么多?”

  鸩安予只觉得一阵心烦,皱眉道:“胡说,他心里总是想着别的人,我怎会在乎这种人。”

  解臻、林辰疏、还有那个遗留下来的小皇帝,谁都在路通明的心里占着一席地位,他鸩安予才不屑。

  “可若大人不在意他,又怎会在意他心里在乎的是谁?”

  “……”

  “大人,你其实是喜欢上了他。”

  “……”他喜欢路通明吗?

  鸩安予抬眼看着灰蒙蒙的天色,只觉得一阵怅然。

  那暗影对他而言很可能是漫长人生的一个过客,他怎会对他产生什么感情?

  他性格孤僻,向来独来独往惯了,可和路通明在一起,无论是被他跟着,还是和他在一起,都会觉得这时光悠悠,娴静而又舒服。

  明知道在一起对谁都不好,可他就是舍不得离开他。

  以前在还可以挽救的时候没有就此斩断,而现在倘若那个男人真的不在了……

  鸩安予垂下眼,轻轻眨了一下,只感觉眼睛有些湿润。

  “既然喜欢了,大人又何不妨和路大人交代清楚,以后便不用这般易容了。”千面霓裳道。

  “谁说我喜欢了?”鸩安予隐隐发怒,心中却更加迷茫。

  千面霓裳欲言又止,随后慢慢叹了口气。

  离开了前来告别的千面霓裳,鸩安予转身回到小木屋,看见暗影正在院子里一个人晾晒着作物,正等着他的回来。

  鸩安予踯躅一会,终于还是往那人走去。

  他的容貌开始停留在了最后一张易容的岁数,伴随着时光流转也不再有明显的变化。但路通明自受伤后,身体已经渐渐开始衰败。他只能尽心尽力为其调养,也不顾一个宫女为何会知道这么多药理的运用,每天为路通明准备药膳、药浴,非得将对方的寿命拉长一些不可。

  然而暗影似乎并不在意,除了在每天要多服用每天增加的药量的时候皱了下眉,每日生活还是和往常一样无二。

  一日鸩安予和路通明一道吃了晚饭,不知怎的意外泛起了困,便靠在榻椅上打了个盹。

  忽地耳边有了脚步声。

  “小安。”路通明在他的身边轻唤。

  鸩安予只觉得脑袋昏沉,但听到路通明的声音,不禁心下安定,索性逗逗这暗影,故意装着没有睁开眼睛。

  路通明唤了两声,见前面的人没有反应,轻轻叹了声,将罗汉榻上的茶几搬下,扶着鸩安予躺下。

  他动作偏慢,已没有以前利索,期间还有一两声咳嗽,是之前受伤留下的后遗症。

  鸩安予听到对方的咳声顿时觉得后悔,不是很想装睡了。

  他想着,正打算自己用个什么姿势假装苏醒,脸上却忽然传来一双温和的手的触感,在脸颊上的皮肤缓缓划过。

  ……路通明在摸他的脸?

  鸩安予一愣,还没来得及细想,那手已经绕到了他的耳后,随后轻轻用指腹摩挲了一下。

  这……

  鸩安予瞬间毛孔倒立。

  他这才反应过来路通明要做什么,然而没等他做好准备,前面的暗影已经摸索到了什么,轻轻地掀起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纸。

  “……”鸩安予僵住。

  掀他面皮的人的动作显然也卡顿了一下,随后却没有再继续,只是慢慢地又将这张面皮轻轻地贴合了回去。

  鸩安予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荼毒生,我要走了。”

  “本来想再看看你,不过有你在这里,也足够了。”

  鸩安予忽然想起来,自己修炼到现在的境界,已经不会轻易犯困,这次脑袋昏沉很可能是这暗影在他的晚饭里动了手脚,只是路通明并没有计算到他的修为已经到达新的境界,即便是服用了令人昏睡的药物,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可他不敢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

  路通明说完这些,静默了一会,方才缓缓道:“人的一生有如蜉蝣,我前半生为复仇而活,后来又为解臻效力,唯独你……你救了我很多次,我对你亏欠得越来越多。”

  “……”知道亏欠,那就好好活着啊……

  “可我寿命将尽……你说下一世,我还会记得你吗?”

  是,你有你的寿命,那我呢?

  明明只说好了这一世,他居然还在勾引他下一世。

  去你的路通明,去你千面霓裳的鬼话,我才不喜欢你。

  鸩安予在心里暗骂,可是心里却是又堵又难受。

  也就在这时,他忽地感觉到自己的唇边有轻轻的、湿润的触感。

  然而这感觉一触即离,路通明已经起身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替他掩上了被子。

  门外传来“吱呀”一声声响,房间里的人的脚步声已经远去,鸩安予这才睁开眼,愣愣地看着房梁,脸颊边有滚烫的眼泪划落,一点一点地滴在枕头上,染开大团大团的泪渍。

  (下)在作话

  作者有话要说:(下)

  江山稳固四十年,承兴帝退位,此时正值政事平稳,天下□□,武林由江湖录排行第二的长禾山庄一脉主持,江湖录为首的荼毒生却踪迹缥缈,音讯杳无。

  算起来当今这位名录上的第一人年纪也已过百岁,现今江湖上已经无人知晓其真正容貌,最近出没在江湖上也是在五年前西陲坠天湖一役,此人一人出手覆灭前往湖底寻宝的数十名江湖中人,手段狠毒犹盛当年狄夷大都之战,此后武林闻名色变,未敢有人再窥觑湖底遗矿。

  而此时,位于厉朝南部版图的一个小镇上,一支迎亲的队伍正敲锣打鼓穿过牌坊,唢呐一路吹舞,端的是欢天喜地,引得镇子上不少镇民夹道观看。

  “哟,这不是温秀才家的迎亲队伍嘛,刘员外舍得把女儿嫁给他了?”

  “不嫁还能怎么着,刘家和温家可是拜把子的交情,当年早就许了这门亲事,可是有两个镇的镇长亲证的,能不嫁吗?”

  “话虽然这么说,但这拜把子交情都是上一代的,现在这温家人也就剩下这秀才一个人,你说以刘家那势利眼会看得上现在的温家?”

  “好歹温家这个是秀才,他日要是金榜题名……”

  “得了吧,就温秀才那身体能熬多久?天生一痨鬼,怎么看都活不了多久了。我看刘家也不会真把自己女儿许配给他,这次多半会搞出什么花头来。”

  “哎,小点声说,温秀才都看过来了。”

  “……”

  周围的镇民议论个不停,纷纷觑了迎亲队伍中的新郎一眼,却见对方坐在马上微微侧首,露出白净的后颊,这人眼尾眼线略长,似往说话的地方看了一眼,很快又轻轻垂下眼睛,捂唇咳了几声。

  他气色很不好,虽然听到旁边的话,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前方的道路,没有注意到一道蓝白身影缓缓地在镇门口的茶铺站起,目光紧紧地看着他的背影,有惊疑,也有欣喜。

  迎亲的队伍缓缓地走过,直到唢呐声音远去,这蓝白身影方才恍然回神,叫过茶铺小二打听了几句,随后深深地看了眼那远去的仗队,很快消失在镇门口,等到再现身时,已经在了一处府邸之中。

  里面已经传来嘻嘻的笑声。

  “爹爹,你真的买通了小玉替我出嫁?”

  “温家虽然没落,但好歹那病痨是个秀才,她一个丫鬟鲤鱼跃上龙门,代你出嫁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怎么会不答应。”

  “可要是那病痨发现了怎么办要退彩礼怎么办?”

  “他发现又有什么能耐,要不是为了那块定亲宝玉,爹早就退了这门婚事,现在给他留了点最后的体面,他就该知足了。”

  “嘻嘻,说的也是。”

  “倒是你和张少侠最近进展如何了?”

  “爹你就放心吧,张少侠与我情同意和,我们家肯定可以搭上江湖这条线的。”

  府上的房间里有说话的声音传入蓝白身影的耳中,那身影听了一会儿,嗤地冷笑一声,闪身择入一间贴着双喜窗花的房间里。

  一刻钟后,迎亲的队伍将至,刘府上的人从房间里扶出一个女子来,这女子身上穿着凤冠霞帔,面部被红盖头遮挡,看不清楚人的样貌。

  女子走路的时候弱柳扶风,身段极为窈窕,身形却比普通女子要高挑一些,下人们看得呆了呆,但却不敢过问,只将人一路从中堂扶到殿前,上了迎亲仗队的软轿。

  前来迎娶的温秀才看到新娘出门微微发愣,直到刘员外在旁边说话方才回神,施礼道谢。

  刘员外抚须而笑。

  温秀才带着迎亲仗队返回自己的镇上,他家道中落,也没有几个亲朋好友来往,等到拜堂成亲之后,他遣散了仗队,整个温家的小宅子便显得冷清了起来。

  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他返回了自己的小屋,看着端坐在床边的女子。

  “你……”他想说什么,但话到口中却是一阵咳声。

  女子的红盖头轻轻晃了晃。

  “你身体不好?”“她”细声细气地问道。

  温秀才听着声音愣了愣,目光重新落在眼前凤冠霞帔的人,待到咳声歇止的时候声音已经哑了:“……是,姑娘抱歉,是我让你受累了。”

  “你怎会觉得我受累?”那女子又道。

  “我患病已久,只怕活不过十年了。”温秀才没想到对方又是一句问,垂眼道了声道,“姑娘其实不必拘谨,这里不是刘员外家中,我也没想过真的和刘小姐成婚,也不会强迫你什么。等明日天亮,姑娘便可以自由离去了。”

  “强迫?”“她”低低重复了声,道,“我不是刘小姐的事情,你都知道?”

  温秀才低低应了声。

  “那你怎么还要去娶那位刘小姐?”

  “刘员外一直记挂家中祖传之物,他家又和江湖武人有所往来,如果不送咳……咳咳……如果不送聘礼,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温秀才道。

  他边说边咳,看上去是身体真的不好的样子,“女子”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撩起一角红盖头,缓缓露出下颔的弧线。

  “话虽如此,但倘若我不想离开呢?”

  这声音和之前女子细声细气的声音大有不同,温秀才愕然抬眼,却见那红盖头下已经露出说话之人的半边容貌,模样俊美,一只眼睛轻轻上挑,长睫下的眼睛带着丝打趣,竟是一个男子的样子。

  “你、你是……”温秀才看得又是一愣,不自禁地倒退一步,却见坐在床边的穿着婚服的男子已经起身,彻底扯去红盖头,挑笑着往自己眼前凑来。

  “我是你前世的内人,找了你很久很久。”这人嬉嬉笑笑,很快把人逼到了墙面上,眉眼间带着野蛮和专注,“此番看到你,就是想来和你再续前缘的。”

  最后一句话,眼前这人的吐息已经温热地拂过颊颈,温秀才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侧过头道:“什么内人,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记得我了吗?”这男子声音忽然低下来,听上去有几分伤心,“我姓安,你以前叫我小安。”

  “姑……啊不,小安。”温秀才一阵手足无措,看着男子好看的容貌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道,“我、我不知道你是谁,不、不过我看到你的时候,是觉得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不就成了。你我已经拜堂成亲,这一世我又是你的人了。”这人闻言瞬间褪尽悲伤,脸上流露出兴致。

  “可、可是……”温秀才还想说说什么,忽地轻轻“啊”了一声,右肩忽然瑟缩地抬了抬。

  鸩安予轻笑,从对方耳垂边收回,但见温秀才一阵涩然的模样,忽地抬手捧住前面的人的脸庞,朝着那人的唇吻了上去。

  小秀才轻轻呜了声,很快淹没在喉间,只剩下鼻翼间变重的呼吸。

  “路通明,喜欢吗?”

  “唔……啊?你、你说什么?”

  “我问你喜欢这样子吗?”

  “……我、我不知道,我们可是两个男子……”

  “解臻都跟着林辰疏跑了,你还在乎我们性别?”鸩安予一把将温秀才从地上抱起。

  小秀才还在惊愣中:“啊?解……那不是承元帝的名……”

  “是啊,他也喜欢男的,以前你在他手下做事,和我在一起。”鸩安予一边说,一边将人平放在自己刚刚坐过的床板上。

  “真的是这样吗?”小秀才迷茫,青丝散在床面上,喉结上下动了动。

  鸩安予感觉自己喉头紧了紧。

  “真的,我岂会骗你?”房间里有了衣物落地的声音。

  “欸……咳咳,等等,小安,等等!”

  “等什么?你我破镜重圆,难道你不想吗?”

  “不、不是。可是……可是你不是是我娘子?怎么、怎么……呃……”有人拿捏住了他。

  “以前就是我在上面。”

  “真、真的吗?”他语无伦次地问。

  “我岂会骗你?”

  “我……唔……”洞房花烛,红帘帐下,他还想再说什么,声音却已经被淹没在细碎的索吻之中。

  温家的小秀才娶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这女子十分能干,且办事十分利索,入门之后便承担了家中不少事务。

  “小安,你也不用这么辛苦,有些事情我可以自己来的。”小秀才看着眼前的男子站在药炉边打着蒲扇,小心翼翼地提道。

  “区区小事怎么算辛苦?”眼前的男子容貌俊美得不似凡尘中人,闻言往他侧首,忽地脸上露出一丝愕然,“你今天怎么穿这身衣服?”

  “私塾曲先生让我今日去学堂讲课,你给我买的那些衣服不大适合去私塾里……”他连忙回道。

  眼前的人自从那日被他“娶”过门后,便时常给他买些衣服,但款式大都是些武人穿的劲装,且色调偏暗,并不像是书生穿的衣服。

  “你还去学堂讲课做什么?”男人放下蒲扇,脸上露出一些不满。

  “家中需要银两添点家物。”小秀才回道。

  “不就是些钱两。你去讲一次课才赚多少铜板,这种事情以后不去也罢,钱的事情我不缺,你以后也不缺了。”眼前的男人回道。

  “可、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对了,我让你练的暗器学的怎么样了?”鸩安予又道。

  小秀才看了眼前面的人,只觉得那容貌深印在心中,他嘴巴张了张,复又颓然道:“那暗器太难了,我不会用。”

  “你说什么?”

  小秀才看着鸩安予的脸色,见他面色渐渐发沉,心中忽然开始不安起来:“我、我……小安,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以前没有学过武功,现在也很难再……”

  “谁说你是普通人。”他的话音低不可闻,很快被鸩安予打断,“当年你给解臻办事,一手暗器天下无双,就连坠天湖底下的那群怪物都不曾畏惧过,怎么到你这里就这么没志气?”

  小秀才一愣,睁大眼睛看着鸩安予好一会儿,见对方蹙眉不悦,最终缓缓地垂下眼:“好,我练就是。”

  鸩安予的手一顿,只觉得有哪里不对,心里如同玉裂一样,隐隐生出几道缝隙。

  那年路通明走了以后,他离开狄夷,不敢在留在当初和暗影待过的屋子里,一人开始居无定所,四处流浪,每每行到一处却又忍不住回头,仿佛那个熟悉的暗影依然会像以前一样跟在他的身后。

  然而时间流逝,这山河湖海都会变迁,那人早已经离开,又怎会重新再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十年,狄夷王乌延珀终敌不过天命撒手人寰,厉朝边境再起纷争,镇北将军杨戊率塞北军迎击,大败狄夷反军,退敌千里之外,威震四方。又过十年,长禾山庄主持武林大会,一韩姓青年在大会中大显身手,一手奇门遁甲之术震惊江湖,大有当年秦霜寒风采;大翰林李邺之学士成功修撰前朝文书,传册封录史书之中,又过了十年,镇北将军夫妇、宰相葛期相继逝世;解肃立储,拟昭传位人选。

  五年前,鸩安予听闻有人窥觑坠天湖下当年的天.行藏遗迹,只身前往西陲,一人单挑数百江湖精锐,杀人无形,此后人人闻荼毒生之名色变,无人再敢靠近那一处湖泊。

  鸩安予解决完众人离去之时,只见头顶有剑光飞速而至,只是他与那小屁孩委实没有兴趣交流,略略打了个照面,便起身离开,继续自己的流浪。

  没有那人在身侧,这旅途只剩下空落,让人怅惘难受。

  四十年孑然一人,直至那天他看到和路通明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穿着新郎衣裳,在道路上朝着他迎面走来。

  于一瞬间,他眼中神采再度点亮。

  他给了那装扮成新娘的丫鬟银两,让人离开了南方的镇子,自己穿上了新娘衣裳,等候着那人前来接他。

  他如愿以偿地重新成为了那人的“妻子”,连哄带骗地将人带到了床上,做了四十年前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情。

  他知道小秀才身体不好,便给他配了许多药方调理身体。

  他给这小秀才添置了许多暗色的衣服,还让他学习路通明的一寸银疏。

  时间再度悄然而走。

  小秀才和他待在一起一年,也断断续续地练了一年,然而这人身体不知怎的没有起色,暗器也没有学会,还有一天忽然拉着他说话。

  “小安,我知道你很喜欢路通明,但我、我真的学不会这些。”小秀才抵着头道。

  “为什么?”他问小秀才。

  心再度被撕裂开来,仿佛被剥开放在寒风中呼呼地漏着风,又冷又疼。

  “我、我也很想自己是他……咳咳,你说我们是前世的伴侣,我其实、其实现在也很喜……”小秀才见鸩安予面色发冷,连忙又补充。

  鸩安予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只觉得心里更加难受。

  “也是,路通明从来不会像你这样迁就我。”暗影就是暗影,以前那个人心里有很多人,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满眼里都是他。

  鸩安予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捧住小秀才的脸,再度仔细地看着眼前这张长得一模一样的容貌。

  “你知道吗,在你上辈子临走的时候,我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鸩安予低声道,“在遇到现在的你的时候,我那时真的很高兴,以为我们能像以前那样继续过下去。”

  小秀才的脸被捧着,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

  “可是,你已经不是路通明了,喜好、脾性甚至能力都不再是他了,除了这张脸,你都不像他。”

  小秀才的唇轻轻喏动了一下。

  鸩安予垂下眼,避开对面的人的目光,慢慢松开手道,“我早该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永远,秦姐是,路通明是,我也是。”

  小秀才想说什么,但见对方神情落寞,张了张唇想安慰什么,却是喉头一紧,连忙掩嘴忍住轻咳。

  鸩安予已经落寞地转身往外走去。

  小秀才心中一惊,只觉得有什么不对,连忙咳了一声,追问道:“小安,你要去哪里?”

  然而他刚出口,眼前的人身形却快于他的声音,只轻轻一晃,便消失在宅子之中。

  小秀才一愣,连忙跟着跑出宅子,却见前面的街坊里空无一人,哪里还有小安的身影。

  他来的时候突然,仿佛从天而降的惊喜落在他的面前,离开的时候更是猝不及防,让他根本没有做好准备。

  长街青苔,孤单幽静,冷风猎猎,嘲叹人生。

  旁边的景色飞快地掠过,鸩安予也不知行了多久,方才慢慢停下脚步,凭空远眺远方的小镇,没有再见到那个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会追上来的身影。

  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冷,拢起衣领,坐在树枝上愣愣地看着远方的小镇,直到夜幕降临,灯火亮起,又到深夜到来,灯火覆灭,唯有黝黯的天色压着地面,让人迷茫地找不到方向。

  “混蛋路通明。”隔了许久,他才低低道了声。

  “我不该再找你的。”

  “你已经变了。”

  他仰头看着天色,只觉得心中难以压抑的难受。

  “路通明,混蛋。”他又骂了一声。

  没有人再回应他。

  黑夜里传来低低的抽泣声音,隔了一会,有人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声音颤抖着,也更加咬牙切齿。

  “温末,你也是个混蛋。”

  “都这么久了还没来找我。”

  “你和路通明一样都是混蛋。”

  “我再等你两天。”

  “如果你不来,我就真的走了。”

  “真的。”

  清冷的夜晚,寂寞无眠,夜风呼呼吹来,吹得铃铛乱响,一声一声落在无边的孤单中,更显寥落。

  三日之后。

  “温末你这个混蛋,竟然真的不来找我!”

  温家的宅门在一声怒吼中被人一脚踹开,一个青年大步从门口走入,俊美的脸上满是愠气。

  这宅子里平常就只有他和小秀才两个人居住,前院并没有人的踪影,但青年甫一进入院中便闻到一股子的饭菜味道,原本带着怒意的脸上更是铁青,一转身便往厨房的位置走去。

  厨房里传来菜下油锅的滋滋声。

  “温末!”鸩安予瞬间杀到厨房门口,往厨房里吼道。

  厨房里一个书生正卷着衣袖烧菜,闻言顿时“啊”地应了一声,惊诧地往他的方向看来。

  眼前这人眼睛不大,但眼睫和眼线偏长,抬眼的时候仿佛如蝶羽一般轻扇,一如当年木屋两人无数次对望的模样。

  “小安?”这人去而复返,小秀才隔了一会儿才恍过神来讷讷道。

  “气死我了!”迎接他的是人满脸怒意。

  小秀才一愣,但见青年俊美的脸上有些扭曲,不知所措地将手耷在身侧。

  “我不是你娶过门的媳妇吗?你之前说要照顾好我,为什么我都跑了你却不追上来!”鸩安予的话已经吼来。

  “小安,那天你跑太快,我、我追不上……”小秀才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人,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混账,我都已经放慢速度了。”

  “……啊这。”

  “所以才让你练武功!你说你练了这么久,为什么连这样都追不上!”

  “……”

  “算了,反正你也练不好,以后我罩你,你别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了。”

  “……”小秀才讷讷地看着前面俊美的气鼓鼓的青年,原本惊诧的眉轻轻舒缓下来,唇角轻轻勾起。

  但很快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阵咳声。

  鸩安予脸上的怒意渐渐缓了缓,但见小秀才咳得难受,终于挪动脚步飞快地走到对方的身边。

  “你这病怎么老是不好,我都给你调理了这么久。”他跟着俯身轻轻拍着小秀才的后背。

  “小安,我没事。”说是没事,但那咳声却是压抑不住,只有断断续续解释的声音,“我的病听说是母胎里带来的,不是很好治,小安你别着急。”

  “谁替你着急了。”鸩安予暗暗地给小秀才输入一道内力,忽地看到对方手臂上的划痕。

  “你的手怎么了?”划痕旁边好像还有很多淤青。

  “我、我……咳咳……”小秀才一急,连忙将卷起的衣袖撂了下来,低声道,“昨天,我、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手便被石子划了。”

  鸩安予眯起眼睛。

  “我真的没事。”小秀才连忙转身,将锅里的菜翻炒了一下,回头笑道,“你看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我饭菜刚好都做好了,我们一起吃吧。”

  鸩安予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小秀才盛起饭菜,竟是两个人的食量。

  他目光往旁边那张有些破旧的桌子上看去,只见桌面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的也是两副碗筷。

  “你在等我回来?”他看着小秀才将饭菜都布好,方才慢慢地再度看向眼前的人。

  小秀才走路有点瘸拐,闻言动作停顿了一下。

  鸩安予眼睛有些湿润,忽地上前,从对方背后一把抱住。

  “啊,小安你怎么了?”耳边传来小秀才温温糯糯的声音。

  “没什么。”鸩安予停顿了一下,枕在小秀才肩膀,低声道,“温末,我们一起继续过日子。”

  小秀才沉默了一下,眉眼柔和:“好啊。”

  “我不会再丢下你了。”

  “小安你有丢下过我吗?”

  “哼,才没有。”

  “……”听着身后的人的声音,小秀才一阵愕然,很快低低笑了声,“是啊,小安你很好。”

  “呵呵,你是第一个说我好的。”以前林辰疏和解臻可把他当做敌人。

  “怎会?”小秀才的头偏了偏,忽地握住他的手。

  “小安。”

  “嗯?”

  “我想听听你以前的事情。”小秀才抬起眼,和路通明一模一样的眼睛已经笑了起来,“不仅是你,还有路通明的。”

  他和路通明哪有什么好说的。鸩安予想到暗影,眉轻轻蹙起,但见眼前的人清亮的眼睛,犹豫了一下,随后倏地嘴角弯起。

  “以前啊……以前是你追的我。”

  “……欸?”愕然的样子。

  “不信了吧!你别想你现在这样,以前你是路通明的时候,简直就和牛皮糖一样粘人,怎么甩都甩不开。”

  “是、是吗?”不大信的样子。

  “当然,而且还是你先主动像我表白的。”

  “真的吗?”

  “真的啊,是你主动亲我,为什么转世了以后就变得一点都不主动了?”

  “呃……嗯……好吧。”

  “别好吧不好吧,我都给你讲了以前的事,你不该有点表示吗?”

  “小安,我……”

  “别害羞。”

  “我、我们……”

  “嗯?”

  “我们吃饭吧?”

  “……”

  既然已经认定温末是自己的人,小秀才身上的淤青鸩安予不可能不在意,他动用了点手段,很快追查到此事竟然和隔壁镇的刘家有关。

  “那天温家那书生居然跑到了刘家,让刘员外出来,说是要找一个姓安的人。”

  “这刘员外本来就在乡里十分霸道,干脆大门紧闭连门都没有出来见这书生。”

  “温家书生平常文文弱弱的,那天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邪,竟然直接开始砸门,还说他娶的人是小安不是他刘家的人,非要刘员外还了他家的祖传玉佩不可。这一闹街坊都被吸引来了,刘员外这才出现,不过把那温家书生打了一顿。”

  “可怜那书生也不知怎的,被打了还一直追问刘员外‘小安’的下落。结果那刘员外说根本不认识什么小安。”

  鸩安予听着打听消息的人津津乐道地说起这些事情,心里只觉得一阵难受。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匆匆闯入小秀才的生活,那书生模样的路通明转世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从哪里来,又会去往何方,所以才会在自己离开之后,只能用最笨拙的方法寻找着自己。

  这就是温末,路通明的转世。

  刘家敢动他的人,也得付出代价。

  他暗中布局,轻而易举地引得官府查封了刘家的几家重要的商铺,随后又从中作梗,将野心勃勃的刘家剔出与长禾山庄对接的范畴。

  然后,他拿着一块玉佩递给小秀才。

  “这是……”小秀才看到鸩安予掌心中的玉佩睁大眼睛。

  “这是你们温家的祖传玉佩。”鸩安予道。

  小秀才惊愣地拿起玉佩看了又看,眼中带着不可思议:“小安,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自然是刘家。”鸩安予惬意地眯起眼睛。

  小秀才听着一惊,连忙又紧张地拉过鸩安予看了又看。

  “怎么了?”鸩安予好奇道。

  “刘家势力很大,小安你拿玉佩的时候没有受什么伤吧?”

  “怎么会受伤,那些人怕我还来不及呢。”倒是你自己,居然头晕了就往火坑里跳。

  鸩安予想着,温家小宅子的门再度被人踹开,门外突然出现了二十多个身穿刘府护院的人。

  小秀才闻声回过头,发现不仅是刘府的护卫,为首的还有之前喊人打他过的刘员外,还有蛮横的刘家千金,以及一个素未相识的白衣侠客。

  “好啊,果然是你。”刘员外看到他手中的玉佩,立刻大声道:“我说最近我刘家不是账本失踪就是宝物失窃,竟是你搞的鬼。”

  员外说的大声,小秀才连忙紧张地抓住鸩安予,想开口辩解,耳边却听到他的小安发出一声冷笑。

  “对,是我又怎么样?”鸩安予回道。

  “看来坊间传言果然不假,你们两男子伤风败俗,还敢做鸡鸣狗盗之事,来人,还不把人拿下,将那血玉取回来!”门口的刘员外已经喊道。

  刘家的家役从门口涌入。

  “小安!”小秀才紧张地站到在鸩安予面前道,“刘墨,这血玉本就是我家祖传之物,我没有娶你的女儿,这东西本来还归我温家,你若说小安是偷盗,那你岂不就是强盗!”

  “胡说八道,你竟敢侮辱我爹爹。”刘家千金站出来喝道,“温末,就凭你也配得上我们刘家,这会子敢这么大声说话,怕是忘了上次的教训吧?”

  她说得刁蛮,鸩安予眯起眼睛,一把把温末拉到自己的身边。

  前面的刘府仆役已经冲到他们的面前。

  鸩安予冷笑一声,天庭处忽然乍现一道天眼痕迹,周身一股浓雾涌出,瞬间往前方席卷而去。

  “不好,是毒雾。”刘府中一少侠装扮的人脸色一变。

  他说话的同时,前面的刘府仆役几乎在一息中悉数倒下。黑雾中,那名叫“小安”的蓝白青年已经一把抱起温家的小秀才,整个人悬空而立,眼睛里竟是嘲弄。

  这青年容貌俊美,但双眼中竟是幽冷的邪气,在他身后还有轻轻的铃铛摇曳的声响。

  叮铃、叮铃。

  刘家千金看得心里一悚,看见黑雾逼近,连连后退道:“张少侠,这贼人故意和我刘家作对,快帮我和爹爹教训这个江湖宵小。”

  她说得着急,却见张少侠挽了个剑花冲上去,竟不到一眨眼的功夫也跟着扑通倒地。

  “这雾有毒,刘姑娘快、快走……”张少侠很快在地上停止了挣扎。

  江湖以实力排名,她结识的张少侠可是江湖录里前五十名的人物……

  刘家千金和员外脸色一变,再抬头看向那蓝白身影时,却见对方衣袂轻飞,唇角已经勾了邪笑。

  “江湖宵小?你们怕是有什么误会。”这青年带着温家小秀才,轻轻地给对方拂开被风吹起的发丝,笑道:“鄙人姓安,单名一个予字,因为用了手好毒,又是西边的用毒世家庶子,所以前头缀了个鸩字。”

  鸩安予、鸩安予。

  “八十年前,我去了趟天.行藏,获得不老传承。江湖人见我用毒厉害,所以给了我个诨名。”鸩安予唇角一勾,笑道,“荼毒生鸩安予,几十年前,我便已经是江湖录第三。”

  这人竟是江湖录的人物!

  刘家的人色变,看看鸩安予,又看看温末,实在想不出江湖录上的人居然会来帮一个小书生的忙。

  而且……荼毒生鸩安予,好像是现今江湖录上第一的角色……

  而现在——

  江湖录地一人眨了下漆黑的眼睛,黑色图腾冷冷地注视着眼前刘府的众人,唇边带着讥诮:“温末是我荼毒生鸩安予的人,你们敢动他试试。”

  荼毒生鸩安予消失五年,忽然有一日再度出现在众人眼里。

  这一次他出现在南方的一个小镇子里,镇子上没有什么江湖人,只有张家的小少爷目睹了全程,他只看到那个凶名在外的第一人一手横扫当地有名望的世家,手段之高让人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的。这本是令人十分恐惧之事,但荼毒生回首的时候竟露出淡淡的笑意,目光里十分温柔,连目光也未在他人身上停留,对着的是跟在他身后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书生。

  那小书生叫做温末,朝荼毒生鸩安予说了几句话,那第一人脸上微微愕然,像是不大情愿的样子,却还是轻轻地笑,一把抱起小书生遁入空中。

  此后,镇子里再无两个人的踪迹。

  刘家仆役中了荼毒生的毒后大病一场,刘家员外和千金病后却并没有痊愈,日夜被鬼魅所缠,梦中巨塔高耸,只见无数狰狞怪物朝自己扑食,其梦境所历如同真实一般,任凭这家人如何寻找医师,也都没有起色。

  值此一役,荼毒生鸩安予的名头和他身边小书生的事情再度传开,不少人说起荼毒生容貌,纷纷惊讶时光流逝,竟然在荼毒生身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传闻这江湖第一人挽着黑发,容貌年轻而又俊美,身形轻盈,宛如画里走出来的谪仙佳人,竟有追比当年敬宁侯林辰疏之势。

  而在丘镇的一个小木屋里。

  春来秋去六个年头,狄夷又开始下了雪,但木屋里烧着火盆,却十分的温暖。

  “小安,你真的一点都没变。”有人枕靠在床头,抬手轻轻抚摸过前面的人的脸庞。

  “别动了,你身体不好,多休息一点吧。”他的小安抓住他的手道。

  靠在床边的人面色苍白,唇色也是毫无血色,闻言低低咳了几声,却是摇头,强作精神坐起。

  “小安,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什么?”鸩安予只得将手中药碗放下,拉着被子替眼前的人掩上。

  “小安,下辈子……”小秀才的手还在摩挲着他的脸颊,闻言低低一笑道:“你就不要再找我了吧。”

  鸩安予整理床被的手一顿:“什么?”

  “鸩安予喜欢路通明。”小秀才低低道,“我知道你心里希望我能变回路通明那样,可我做不到……咳咳……我也不知道自己下一世会变成什么样。”

  “胡说,你不也是路通明吗?”鸩安予回道,忽地又是蹙眉,再度纠正道,“你是温末,我都说了你是我的人。”

  路通明心中有很多人,温末身边却只有他一个人。

  “不。”小秀才摇头道,“我不想让你伤心。”

  鸩安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转世以后便不记得什么了,可你却一直记得,这样对你不好。”

  “咳咳……”

  “小安,你说这世上有临仙之境,你不应该被我缚住手脚。”

  “所以,鸩安予,不要再找到我了。”

  小秀才断断续续地说道。

  日夜更替,四季轮换,到处都是循环往复。鸩安予听着,只觉得心中的理智一点一点崩溃,心里已全是诸般不舍。

  他曾说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永远。

  可他心里未曾又不是想着如果永远该有多好。

  他在逃避什么。

  既然想着永远,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路通明,是我错了,我本来不该逃避的。

  温末,去你的鬼话吧。

  小秀才走了以后,他又恢复到一个人流浪的日子,他走过天南地北,终于有一日在一个雨天,捡到了一个灵魂上烙印着眼睛图腾的婴儿。

  那是他有先见之明,在小秀才临走之前刻印上去的标记。

  “这辈子……这辈子还真被你说中了。”鸩安予抱着小孩哄了两声,轻轻地笑,“路通明,你可真是越混越差了。”

  第一世的路通明好歹是江湖录中人,第二世的温末却变成了个秀才,到了第三世,连父母都不要他了。

  不过别人不要,自有他鸩安予会来捡。

  鸩安予摇了摇襁褓,却见那孩子睁着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他微微一哂,正打算抱着孩子返回狄夷木屋,转身时却见一人打着伞,正站在巷子口。

  这人身量不高,大概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竟是一副少年模样,但身形看着略有些眼熟。他似乎也看到了前面的人的行踪,慢慢地抬起伞,露出一张年轻老练的脸蛋。

  “是你?”鸩安予一愣。

  “安叔叔。”那人唤道。

  “谁是你安叔叔!”鸩安予一听,瞬间眯起眼睛道,“解肃,你不待在你的寒山,下来做什么?”

  这来的少年,竟是在十年前退位的承兴帝解肃。

  解肃容貌也未见老,此时竟是少年模样,闻言抬眼看着鸩安予手里的婴儿,隔了一会儿回道:“我是来接路叔叔的。”

  “路通明是我的。”鸩安予抱紧襁褓,如临大敌,“你到底要做什么?”

  “……”解肃看着鸩安予一副护犊子的样子,默了一下。

  小巷子里的光把两人对立的身影拉得老长,隔了一会儿,解肃看着安静的婴儿,这才缓缓道:“我之前就说过,先帝在临走前,曾让我照顾路叔叔。”

  照顾?

  路通明是温末的时候,这人怎么不出现。

  鸩安予嗤之以鼻。

  解肃显然也看到鸩安予一副不信的样子,又是沉默半会,方才从袖口中慢慢掏出一本书卷。

  书卷上写着《寒山功法》四个字。

  “路叔叔当年离开皇宫的时候,先帝曾问路叔叔是否要一起修炼功法,求得长生之道。”解肃看着手中的书卷,慢慢道,“但是,路叔叔拒绝了。”

  “什么?”鸩安予的瞳孔猛地缩紧。

  “很奇怪吧?”长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解肃低头看着书籍道,“当时路叔叔就曾问先帝,若他能习得功法能活过几年。”

  鸩安予慢慢地蹙起眉。

  “普通人武资尚浅,若在三十岁修炼寒山剑法,或比同辈会长寿个四五十年。”解肃继续道,“路叔叔武功虽然高绝,但当年为复仇含恨练习一寸银疏的时候,耗费了大半心血,阳元本就折损,比普通人还要短一些……”

  “先帝当时回他大概是六十年的时间。”

  路通明大概还能再活六十年。

  “这不够啊……”路通明第一次在解臻前面喃喃自语。

  解臻看着前面的暗影。

  “皇上,属下斗胆有一问。”他复又抬头看着解臻。

  “何事?”解臻看着眼前一直追随他左右的暗影。

  路通明斟酌些许,终于鼓足勇气道:“皇上曾在寒山说起,自己一直记得敬宁王。属下想知道,皇上可有办法能够让人在下一世也记得一个人的办法?”

  “你想记得鸩安予?”

  “……是。”

  “路七,你可想清楚了。你只是普通的魂魄,若强行违背天地规则,恐会遭到极大的反噬,这样你即便记得鸩安予,下一世也活不长了。”

  “我不仅想下一世记得,再过一个来世,也想记得。”

  “……”解臻陷入沉默,“可他一直躲着你。”

  “我知道……但皇上已经有敬宁王在旁边陪伴,我只剩下他的恩义没有偿还了。”路通明道,“鸩安予本性不坏,如果他愿意找我,我便记得他,永远跟着他。如果他不记得……那也就这样罢了,我也可以还他一片清净。”

  “……”

  鸩安予愣愣地听着,他万万没有想到,当年他不敢窥觑的御书房里竟然是这样一番对话。

  “所以先帝和王爷最后在路叔叔身上下了誓咒,但路叔叔魂魄承受有限,只能记得你三世。”

  而这已经是最后一世了。

  鸩安予眼睛再度湿润,他忽然想起那日温末牢牢盯着自己的目光,又看看怀里的婴儿。

  原来他记得,他全记得。

  所以,温末才会这样毫无保留地陪着自己的身边。

  小孩尚未长开,一双眼睛清澈剔透,见他看来,立刻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是路叔叔记得你的最后一世,先帝让我在他年幼的时候找到他,若你不在,便教他修炼寒山功法,重入武道修行。”解肃道。

  寒山剑法是由解臻身上的姬也神魂所修改的功法,也是离长生最近的功法。

  “谁说我不在。”鸩安予抱紧婴儿道,“这孩子是我的,我自会把他好好地带大。”

  他倔强地不肯放手。

  没有永远,那他和路通明更应该珍惜眼前的时光才是。

  “那如此,我便回寒山了。”解肃说道。

  “要去就快去。”鸩安予道。

  解肃看着眼前的人,忽地将手中的书籍御至鸩安予的面前,方才道,“我再过百年也要离开此界,寒山剑法是剑太傅的心血……我不想它失传。”

  鸩安予一把接过,微微愣了一下,等再看解肃时,这少年已经回身,一剑遁入空中,身形轻越,竟然已有当年剑尘雪之风。

  长空有云痕,在巷子狭小的视野里掠过。

  手指上有软糯的触感。

  鸩安予一惊,快速收回目光,低头往襁褓里的婴儿看去,却见对方正用一双小手慢慢地抓着他的食指。

  小手上还有黏糊糊的婴儿唾液。

  “路通明,你不怕中毒啊。”鸩安予没好气地说道。

  婴儿听不懂,闻言居然冲它又笑了一下。

  “好了好了。”鸩安予心中软化,将书籍啪嗒一下放在婴儿的小肚上,“以后,你就可以修炼你家公子、你家皇上的剑法了,开不开心?”

  婴儿眨了下眼睛。

  鸩安予抱着,眼睛轻轻弯起:“路通明,如果你修炼了剑法,那这一世应该很长吧?”

  婴儿还没会说话,没有回应他,唯有眼里清澈无垢,全是他的倒影。

  鸩安予唇角扬起,目光再度看向天际。

  此时云痕已散,走出巷子,已是万里晴空。

  “希望你给力一点,能够和我永远在一起。”

  巷子口又传来铃铛的声音,叮铃铃地散入空中,清脆绕耳。

  “是要永远哦。”

  【荼路番外·完】

  作者有话说:荼路番外其实是最早定下的番外,大概是在写第一单元就定下的,原来的初衷是他两是解臻、陈殊、长明以前的故事的另一个翻版,但是写着写着好像不大一样了?

  ——被一个人跟着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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