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16_不见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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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16

  冬天早上七点多,蒙蒙亮的天光被酒店房间里好几层的窗帘尽数遮蔽,室内一片漆黑,一应家具都被吞没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宿醉一夜,枕头底下接连不断的震动响铃像来自梦里,尤映西在床上滚了一圈又一圈,不小心将一条腿伸至床沿,突然而至的悬空感令她心里一咯噔,醒了。

  声音还在响,不是梦。

  尤映西皱着眉头摸索出手机,是闹铃。

  划开的刹那,徐念还有其他几个人的微信纷至沓来。

  尤映西呵欠连天地点开微信,徐念的头像上标着十几条未读。她本来困意十足,一条一条阅览下去,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身而起。

  摸索着将壁灯揿开,橘黄的光亮轻柔流泻在四周。陌生的房间,尤映西匆匆扫视了一圈,这是家档次不低的酒店。她昨夜去酒吧时穿在吊带裙外面的毛呢外套一丝不苟地挂在角落的衣架上。

  造型现代的白色边柜上放着一台座机,淡蓝色的便签纸贴在上面,中央空调的暖风吹来,上下轻晃。

  徐念在微信里表达了对尤映西的歉意与关心。

  她昨夜越想越懊悔,不该随意将人交由江晚姿带走,凌晨一点多的时候她拨过江晚姿电话,说是在另一个房间休息。徐念不放心,还是亲自来问。

  江晚姿。

  以这个人名为契机,昨夜醉酒之后的片段毫无时间线可言在头脑中闪回。尤映西不禁将脸埋在掌心里,往后一躺,想借身下这张温床来麻痹自己,还不够,又拉过被子连头脸都盖住。

  过了一会儿,她又起身,将那张贴在座机上的便签纸揭了下来。

  江晚姿的的确确没有在这个房间休息,纸上的字,如其人,横撇竖捺皆工整,字架大而不失清丽,可能是她留下来的唯一痕迹。

  尤映西看了眼自己身上没换下来的吊带裙,她抿着唇,按照便签纸上的电话拨了过去。一声,两声,三声……攥着便签纸的掌心渗出了汗。

  女孩略有些失落地想要挂断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她的心提起,却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

  小舟:“尤小姐你这么早就醒了吗?我帮你叫酒店服务?可能早上喝些热粥胃会舒服一些。”

  是江晚姿的助理,脸圆圆的,长相与宋可其是一类,显小,看着就很好欺负。

  尤映西想,还好是江晚姿的助理。

  客套了两句,尤映西单刀直入:“江晚姿呢?”

  小舟:“她在导戏,正拍着呢,不太有空。”

  余下的内容是一些叮嘱,小舟细心而认真,她谢过,电话挂断。

  尤映西回了朋友们的微信,刚回完,酒店的服务员送来早餐,是热粥小菜与包子的搭配。

  身上有酒味和汗味,尤映西那点零星的困意早已不在,她忍耐不了自己的邋遢,进浴室洗澡。

  尤映西扶着洗手池,凑近半身镜。她有点近视,不是很高,两三百左右,除非上课,平时都不怎么戴眼镜。她稍稍仰起脖子,颈项上的淤青好像淡了些,摸了摸,也没那么疼了。

  看来,不是做梦。

  她夜里迷迷糊糊醒过一次,眼睛半睁不睁的状态,脖子上有棉签沾了药轻轻涂抹的触感,她嫌疼,好像还踢了那个人一脚。

  浴室的灯光映照在尤映西的脸上,肤色的白皙水润是素颜的天然效果,她正处在熬夜狂欢都不会浮肿憔悴的年龄。而眼下,她想的却是,昨夜十分浮夸的妆容,也是江晚姿帮忙卸的吗?

  那个女人带她回来,为她涂药,帮她卸妆,看似什么都做了,唯独没做的一件事,是为她换衣服。

  尤映西抵在淤青上的手指轻轻颤了下,她盯着镜面里的自己怔忪了两秒,才开始脱衣洗澡。

  徐念担心的对象错了,她不怕,怕的是她。

  今天早上拍的是外景戏。

  这部电影叫《无人沉醉》,商业片。褚煦知道江晚姿是拍文艺片出身的,但他想赚钱,而江晚姿想尝试,找了个受众面非常广的本子,两个人一拍即合,组建起来的电影班底大半都很年轻。

  江市的湿地公园,临湖的这片被剧组拉线围了起来。

  刚拍完一场戏,男一号是文艺小生屈离,女一号是去年拿了视后的赵合何,两个人正披着羽绒服在对戏,屈离手里还拿着俩包子。姜杨与方白在副导负责的B组。

  水天一色,日光欲出而未出,云边勾勒着淡淡的金色。昨夜那场雪下了半夜便停了,岸边凋敝的树木枯枝上还残有余迹。未至冰点的湖面游着一群白天鹅,长而纤细的颈项,伏低下去在水中觅食。

  小舟递过来一部手机,她弯下腰,在江晚姿身旁低语。

  电话是否要回拨过去,一向果敢的江晚姿有难得的犹豫。

  这期间,无意听见了摄影师之间的对话。

  他们望着远方,在湿地公园的湖泊之外,山上半腰处只依稀可见金顶的一座庙宇。

  “你说那个啊?是华严寺,我们江市过年必去的一个地方了,元宵那天还有灯会,几百年的历史了,听说许愿还挺灵。”

  江晚姿揉了下眉心,还是拨了电话。

  那头是刚洗完澡的人,吹着头发吹到一半,福至心灵般停了片刻,听见了手机铃响。

  熟悉的电话号码,她洗澡之前刚拨过。划开,接通了,她与对方都有短暂的沉默。

  然后,尤映西借着这看似尴尬实则暧昧的沉默辨认出是江晚姿,唇角笑了一下:“喂,你怎么不说话啊?”

  略显轻佻的笑声,诚如女孩所言,没了面具的她,举止都要外放不少。

  不知昨夜的告白与挑逗她想起来多少,但面对少年人永远胜过成年人的坦荡,江晚姿唯有甘拜下风,后悔刚才没有先开口,抢占先机才不至于将气氛的基调定得如此含糊不清。

  江晚姿:“头疼吗?”

  她跳过问题,直言关心,像她以为的姐姐那样。

  “还好,我昨天晚上有喝很多吗?”尤映西的本意并非是去酒吧买醉,事实上她喝醉的次数很少,昨天只是想脱下平日里乖巧文静的壳子,追求一时片刻的放纵。

  本来都想好了差不多的时候就去闵又年家里过夜,她家离酒吧很近。

  江晚姿是计划之中的意外,这道变数令尤映西沉溺在声色犬马光怪陆离的夜里,耽于享受她们的二人世界,而忘了自己饮酒的初衷。

  或许与江晚姿的相处便是莫大的放松,胜过了酒精的作用。

  导演椅上翘着腿的漂亮女人,想起昨夜一路搀扶的不易,无奈地笑了一下:“你觉得呢?”

  其实不算很多,但一个高中生的酒量能好到哪儿去。

  “唉,又给你添麻烦了。”

  半干的头发尚滴着水,顺着还未梳理过微微向上翘起的发梢,落在衣肩上。洇湿的一小片衣料,带着水润,像是女孩浓密如薄扇的眼睫之下,那一双浸在泉水中剔透如玻璃珠的眼睛。

  轻轻眨了眨,正准备将话锋自然而然转入昨夜掺杂着酒味的告白,但却忘了,她不提,她也不提,可明明对方昨天晚上才是最清醒的那个。

  江晚姿那头有人的走动声,器械的声音也传过来,尤映西没来得及开口,那人轻描淡写:“没关系,下次再有这样的场合也可以麻烦我。”

  “毕竟,你是尤叔叔的女儿。”

  尤映西一愣,偏偏要在末尾加上这一句,她们之间的距离被拉开,像是又回到邻居的起点。未能说出口的话在喉间一滚,又咽回去了。

  她听出来江晚姿要挂电话了,不甘心,又追问道:“这是你的手机号码吗?”

  江晚姿闭上眼,在心里叹了声气,她擅长婉拒擅长冷漠擅长无视,唯独这一次拿这个只差将喜欢二字摆在明面上的女孩没有办法。

  因为她知道,自己也是言不由衷。

  “工作电话,不是随身带着的。”

  刻意的疏离,江晚姿希望她能懂。

  电话那头有人喊了声:“江导,这光现在合适吗?”

  简直像是请来的托,江晚姿顺势挂了电话,因为太过匆匆,倒显得逃离的意味很浓。

  尤映西握着手机的手臂垂落下来,足足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样跌宕起伏的心情于她而言是少有,被另一个人掌控着她的喜怒哀乐。

  她不禁去想,究竟是在过去的哪个时刻喜欢上了江晚姿。

  难过只是片刻,尤映西的骨子里有坚韧的那一面。

  没有从小学画,基本功很差,她用时间与努力弥补,在画室里熬过一个又一个无人陪伴的夜。夏蝉将歇,冬树凝淞,一年又一年,她不知疲倦地刷题背单词,为了满足俞淑容还没醒来的那个优秀的梦。

  尤映西在意身边的人对她有何期待,也不惜将真正的自己紧锁在无人问津蒙尘多年的柜子里。

  江晚姿想要尤映西成为她生命中可有可无的一个人,尤映西品味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却做不到将自己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倒不是类似于“我偏不”的固执,只是不知怎么,觉得对方也未必愿意就这样草草中止,她想,可能是江晚姿自始至终的温柔,给了她笃定的勇气。

  除夕至初七,尤映西真正放假的几天,不用去补习班,不用去画室。但因为尤庄琛与俞淑容也放假,往往是她在家里最难熬的日子。

  今年要好一些,可能是因为尤映西在外飘荡了两天,回家那日她脱下立领外套,尚未完全褪去的淤青,像是刺痛了俞淑容的双眼。

  她的妈妈腾的一声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愤怒骤然淡去,少得可怜的疼惜又漫不开来,像是一时拿捏不定,要以什么态度来对待被她伤害过又被她深深憎恨的这个女儿。

  尤映西喊了声爸妈,便上楼去。

  她的背影倔强又冷漠,像是一堵墙,俞淑容想要上前的脚步缩了回去。

  自从外公去世,每逢过年都是在自家过的,连大人都觉得无聊的春晚,小品相声的背景声里,尤庄琛鼾声阵阵。俞淑容在翻着相册,前半本,都是尤伊暖。

  一家人在半小时之前才将对她的思念借由香火的媒介,捎到地府。

  尤映西往二楼去,画室里的那幅野马之夜已完成大半,她接着画,临近凌晨的时候,起身往外去。

  掐着倒计时的点,尤映西披上外衣,推开起了雾的玻璃门,走到阳台,倚着欧式风格的栏杆,拨了电话,在频率稳定的嘟嘟声里,远处的天边绽放起烟火,一簇簇,五光十色,映在漆黑的夜空。

  嘟声戛然而止,响起的是一道熟悉而又好久没听过的女声,压低了的声音,音色低沉得迷人。

  “喂。”

  是喂。

  不是喂?她知道是那个女孩。

  尤映西:“江晚姿。”

  对面嗯了一声。听出了尤映西掩饰不住的得意,江晚姿给了她工作电话以期疏离,却忘记了在江市一中门口接她的时候,她打过电话。

  也低估了尤映西的决心,是翻了多久的通话记录,才找到的这个号码。

  “新年快乐。”

  传来的是女孩压得低低的,像是在她耳边只说给她听的絮语。

  新年快乐,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江晚姿笑道:“新年快乐。”

  她躺在酒店的床上,没开灯,电影投屏在墙上,黑白的画面。为了躲避尤映西,谎称今天要拍戏,没答应尤庄琛去家里过年。

  酒店在江边,聚集着庆祝新年的人们。盛放的烟火璀璨如白昼,不一样的烟火,但是同一片天空。江晚姿头一次不觉得这砰砰砰的声音惹人心烦。

  她往窗外看,笑了。

  新年的第一个礼物,江晚姿收到了。是尤映西的想念,裹挟着她的一腔孤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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