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觉醒(节三)_满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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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觉醒(节三)

  死亡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坠落,不停地坠落。

  失重感让身体轻飘飘的,灵魂好象剥离了出去;世界迅速地变窄、变黑;也许是伤口冻结的关系,她并没有感觉到痛苦,却有一股更深的绝望漫溢上来——

  即使到了冥界,她也见不到神官。

  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失误!看到黑发少女跌出栏杆,东城城主愣了愣:他本来是预计让她撞到,这里有三楼,尸体掉下去一定会变得惨不忍睹。

  好歹是值得尊敬的对手,这样……

  正扼腕,捕捉到一声异样的声响,像是……水声?

  “是高架水路!”一个反应快的法师喊道,“我记得这里有条支路!”不等罗兰回答,另一名守卫大叫:“对了!今天正好换水啊!那…那她会冲到什么地方去?”众人面面相觑,为这太过巧合的巧合目瞪口呆。

  “算了,之后再去打捞吧。”罗兰首先回过神,放下菲烈冰之弓,“我们先回宫,有的收拾了。”

  汹涌的水花间,冉冉浮起一道纤影。

  一粒一粒光点凭空涌出,笼罩的范围不断扩大,渐渐把整个人都包进了成形的光茧。无数小光团在周围跳跃舞动,慢慢往里面渗透。异像持续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光茧豁然暴开,分裂成羽翼一般的片状物体,抖落星星点点的亮丽光尘,轻柔地托着少女的身体。

  圣洁的光照得沉静的睡靥栩栩如生,而生命的迹象也重新回到这具已死的躯壳。脸颊泛起血色,胸口有了微微的起伏。

  突然,原本齐脖的短发以惊人的速度飙长,宛如在空中晕开一朵黑色的曼珠沙华,映着那张清雅的容颜,竟有一种莫名的绮丽。漆黑的发浪划出优美的轨迹,代替慢慢消失的光翼,围绕着飘浮的人,落入一双迎接的臂膀。

  紧贴着女儿残留着冰凉的面颊,魔界宰相加重手劲,将她牢牢圈进怀里,心疼地低喃:

  “杨阳……”

  杨阳梦见了怀念的过去。

  每天早上,她在硬硬的木板床上醒来,浆过的床单有点粗糙,却很好闻,盖着很舒服。一边打哈欠一边梳妆打理,她踹醒友人,两个人一起下楼。

  面无表情的少年从厨房探出头,打个不冷不热的招呼,指着桌上的水果叫她们垫饥,缩回去继续煮饭。阵阵食物清香,是催促锻炼的最大动力。

  艾瑞克队长的大嗓门在门外叫唤,跟昭霆抬两句杠。士兵们总是爽朗地笑着,揉乱她的短发,聊些村里的趣闻。晨练开始后,忙碌的主妇,下田的村民和四下乱跑的孩童都会停下来,为她们加油鼓劲。偶尔恶作剧地伸出脚,想绊倒跑得最快的艾瑞克,结果总是绊倒后面的昭霆,气得她哇哇大叫。

  跑完步,到酒馆[跳舞的麦酒桶],老板布克坐在窗边悠闲地吐着烟圈,笑呵呵地点头。娜塔婶风风火火地冲出来,又是抹汗又是搬椅子,嘴上也唠叨个不停,却完全不会让人讨厌,就像她端出来的热牛奶和炊饼一样,热烘烘的温暖人心。有时候还会塞给她们一个酒瓶子,叫她们偷偷带回去给某人。

  可惜十次有九次不成功。没收了酒瓶,耶拉姆会怒气冲冲地奔进卧室,拖出他赖床的师父,大不敬地抱以老拳、痛骂和不许再私下购买任何酒类物品的威胁。然后,还晕呼呼的银发青年会揉揉眼,朝她绽开爱困又迷糊的笑靥,用有些沙哑的清朗嗓音道:[阳。]

  ……好想哭。

  意识的一角,响起濒临崩溃的细小声音。

  可是,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

  因为哭了,就输了。

  她会再没有力气站起来,再没有力气复仇,陪着那个人沉进无知无觉的黑暗海底,成为一个活死人。

  醒来的瞬间,就像灵魂被撕成两半一样痛苦。

  如果可以,她想一辈子沉浸在那些怀念的景物中,即使是虚假。

  “杨阳!”

  熟悉而亲切的男中音鼓荡着她的耳膜,不允许她再逃避下去,“醒过来!醒过来!”

  下意识地睁开眼,跃入视野的是一双比星辰更明亮的黑眸,溢满了关切、心痛、担忧和不舍,却无法打进她的心里,只勾起了她的记忆:“维……烈?”

  “是我!”抱紧她,魔界宰相喜极而泣,“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我好担心你会一睡不醒!”

  “我还活着?”软软靠在他的臂弯里,杨阳依稀想起坠落前的情景,浮起微薄的惊讶:怎么会,那一箭,应该是射穿了她的心脏的。

  “对!你还活着!”

  ……算了,这不重要。抓着他背上的衣服,杨阳拉开一段距离,直视他的双眼,低吼道,“帮助我!”维烈一愕:“呃?”

  “你来得正好,帮我!帮我杀了罗兰-福斯!我们不是同伴吗?你帮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命也好,灵魂也罢,只要帮一点点忙就可以了!”

  “……”

  “帮助我,维烈!”察觉对方的沉默隐含拒绝的意味,杨阳拎起他的衣领,神情和动作都充满了狂乱,“我只求你这一次!看在我们的交情份上,拜托!不然,我就永远不原谅你,恨你像恨罗兰-福斯一样!因为你不讲义气!”

  “你居然会说这种话……”维烈听得呼吸不稳,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我想扇你一个耳光。”

  杨阳吓住,愣愣地瞧着他。

  啪!随着两记脆响,维烈托起她的脸,以前所未有的粗暴语气道:“你给我冷静一点!这个样子还像你吗!”杨阳脸色一变,甩开他的手:“闭嘴!你怎么会明白我的心情!只会在那里说大道理说得好听!”

  “你也知道啊。”维烈微微苦笑,“你以前还不是常常对肖恩说大道理,你又真的理解他了吗?”

  “!”被这句话击中心坎,杨阳缩起肩膀,一时手足无措。看到她这副模样,维烈脸上的线条又软化下来,重新漾开爱怜,温柔地摩挲她的脸颊:“杨阳,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你的悲伤只有你自己背负。”

  “可是,我受不了了啊!”杨阳求助地看着他,眼眶微湿,“我好恨!好恨好恨!”

  “你恨他多一点?还是恨自己多一点?”

  仿佛被雷生生劈中,杨阳整个人缩成一团,两手紧紧捂住嘴,半晌,从指缝里流泻出走调的微弱气声:“我更恨我自己。”

  下一秒,再度转为歇斯底里的高喊:

  “我好后悔,为什么要离开村子!为什么要离开他!如果我不去找什么见鬼的神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我还恨诺因!为什么要留着我!如果他早点放我走,我就来得及见到他!”

  “这是毫无道理的指责……我知道,真正应该被指责的是这个玩昏头的我。因为不想怪无辜的人,不想浪费时间自责,我才把一切推到罗兰-福斯头上。”

  “我甚至不想报仇,我只想回去!回到村子里!回到有神官、有大家在的村子里!我什么都不要!不要旅行,不要找神器,不要回家!我也不要同伴!肖恩、希莉丝、莎莉耶、扎姆卡特、月、诺因、史列兰……这些我统统不要!我只要他!和他相比,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

  维烈静静注视眼前泫然欲泣,又强忍着不哭的少女,只觉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那是过去的他。

  他们的命运……何其相似。

  喘息片刻,杨阳仿佛自我确认地道:“我要杀了罗兰-福斯,一定要杀了他!是他夺走了神官,他该死!”

  “杀了他以后呢?”一声叹息,在静夜里幽幽化开。

  “咦?”杨阳睁大眼,不解地仰视他。维烈却没有看她,视线定在远方的一点,像对过去的自己说话:“杀了他以后,你又要对谁发泄?她已经不在了,这里、冥界、宇宙,哪里都没有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世界还有什么意义?”

  杨阳战栗起来,听出他真正的言下之意,坚硬的心防裂开细缝。

  能引起共鸣的,只有经历相似的[同伴]。

  “没有她的世界,没有存在的必要。我毁天灭地,我杀人无数,我是觉得有快感,我是得到了发泄,但最后呢?当听到仇人已经死亡的消息时,我没有解脱,也没有开心,只有空虚,无尽的空虚!”

  “但…但是!”杨阳试图辩驳,“你没有亲手杀死精灵王,而我是要……”

  “杀了星华还不够吗?”

  “……”

  血色从杨阳脸上褪去,这一刻她苍白若鬼。维烈的焦距回到她脸上,眼神苍寂而阴郁:“我比你幸运,我没有杀死挡在我面前的肖恩,但你已经错了一次了,还要继续错下去吗?哪天如果肖恩挡在他的徒孙面前,或者冰宿阻拦你,你是不是也会将他们统统杀掉?”

  “我……我……”

  “杨阳,我爱玛格,我爱她胜过任何人,我以为我能舍弃一切,可是我做不到,我好后悔!我不该发动降魔战争,不该侵略人界!洁西卡是我害死的,肖恩的不幸也是我造成的!只要想到他们俩,我就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还曾经想抛弃摩耶,弄得现在连回去也没脸!杨阳,复仇的时候是可以什么都不想,但复仇以后呢?”

  杨阳无言以对,默默凝视他,眼里开始有雾气浮现。维烈催促似地抚上她的眼睑,柔声道:“杨阳,我不阻止你复仇,但是不能是这种形式,不然你会后悔的,像我一样后悔。事实上,你现在就后悔了不是吗?”

  “呜……”嘴唇颤抖片刻,杨阳嚎啕大哭,“哇啊——”

  维烈紧紧抱住她,哭得肝肠寸断的人儿激烈地挣动,像要把所有的委屈、愤怒、悲伤和着泪水一并宣泄。

  “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嘶力竭的哭喊宛如伤兽的悲嚎,一声声回荡开来,在黑暗里隐没。

  “乖。”轻拍她剧烈起伏的背,维烈不忍地合上眼。良久,嘶哑的哭声才渐渐低微,转为上气不接下气的呜咽:“维烈,我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

  “我知道。”

  “我不想杀她的,我真的不想杀星华!”

  “我明白。”

  “我好想见神官,我只想见他最后一面!”

  “……”维烈震了震,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叹息,“对不起。”杨阳把脸埋在他肩上摇头,继续啜泣,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渗进他的衣服,也渗进她的心底。

  融化了由仇恨筑起的高墙。

  “维烈,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的。”欣慰地微笑,维烈耙梳她长长的黑发,“回去吧,大家都很担心你。”

  “嗯。”点了点头,杨阳又哭出声。这次很快就平静下来,浓浓的疲倦席卷了饱受折磨的灵魂。

  以尽量不惊动她的动作站起来,维烈正要使用空间转移,原以为睡着的人环住他的颈项,埋首在他胸前,喃喃道:“维烈,其实你真的是我的父亲吧?”

  没有回答,魔界宰相眼里荡漾着复杂的情潮,低头在她前额印下一吻。

  而杨阳也没有等他回答,双臂下垂,沉入梦乡。

  松了口长气,维烈调整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转向东方。深沉的夜色笼罩着大地,只有他脚边的篝火散发出光和热,以及远方的狭长光带,那是由都市的灯火构成的景观。

  “这笔帐我记下了,罗兰-福斯。”

  回到中城的下界王宫,接到通报的人们立刻赶过来。

  “维烈!”

  跑在最前面的昭霆大呼小叫,“你找到阳……阳!”

  “这是阳?”希莉丝看着那个像被黑色水草包围的人目瞪口呆。莎莉耶好奇地捻起一缕:“她的头发怎么变得这么长?”

  “有点原因。”维烈苦笑。检视宿命的另一半,却探不出脉搏,肖恩吓得结巴:“她……”

  “放心,她没事。”维烈连忙安抚,见友人一脸如释重负,又掩不去原先的黯然,劝慰道,“肖恩,不是你的错。”也不忍心情人自责,希莉丝问道:“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她去杀罗兰-福斯。”

  “什么!!!”异口同声的惊呼。好半晌,被炸得头晕脑涨的众人才相继回过神。耶拉姆自嘲地撇了撇嘴角:“她倒是比我动作快。”昭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垂头不语。

  清亮的脚步声响起,维烈抬首,余人则是转过头。卡萨兰城主神色冷凝地走来,身后跟着表情怪异的宫廷术士长,显然已经知道发生在东城的事。

  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啊!骇服地瞪视黑发少女,吉西安暗暗摇头。其他人自动自发地让出一条路,让诺因通过。

  “殿下?”维烈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的反应——伫立片刻,伸手拭去杨阳脸上的泪痕。

  凝视那张在黑发的掩映下更显苍白的面容,诺因的眼神阴晴不定。

  “无名氏神官,她的师父,就是她的心上人?”

  “呃,是的。”

  “……”由冲击引发的矛盾和慢慢上升的醒悟都从紫眸里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坚定的情绪,诺因抬起头,一字一字道,“请你把她,交给我。”

  一室鸦雀无声。昭霆等人瞠目结舌,为这样的发展错愕不已。没有理会他们,诺因只是一霎不霎地注视维烈,因为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个男人才是真正有资格做决定的那个人。

  维烈久久不发一语,抿起的唇瓣似乎在抗拒,蹙起的眉似乎在估量。随着漫长的对峙,他眼中的挣扎渐渐转为纯粹的不舍,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人,他终于下定决心。

  默默伸出手,极尽轻柔地将她转移到另一个怀抱。

  “你会很辛苦。”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眼里浮起爱怜,动作之细致不亚于他,维烈落实了心,却不得不提点一声。他这个女儿看似温柔,其实性子拗得很,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敞开心扉。

  诺因会给她带来安慰,下场却可能是不被接受,一辈子的不幸。

  这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私,为了女儿的幸福,而将爱她的男人推进深渊。

  “哼。”诺因习惯性地露出讽笑,“这世上没有简单的事,也没有困难的事,只看人的毅力而已。”

  抱着单恋的少女,他转身离去。

  中城满愿师的暴举,使得伊维尔伦群情激愤,坚决要求严惩犯人。卡萨兰方面的记录是“无”,拒不承认他们的“诬陷”。反正东城没捞到尸体,而人还好好地活在中城的王宫里,怎么辩也是平局:一方有人证,一方有物证。

  让两城吵翻天的这位犯人,其丰厚成果有:把整个东城首府烧出了一条分界线。纵向破坏不大,只被星尘粉炸了几幢宫殿。然而横向,一块宽不足五十米,长却超过二十公里的截面上无人生还;财产损失不可估量,光是两条断开的高架水路,就要花费诺大的人力物力修理。

  最让罗兰郁闷的,他的办公地点,好死不死也在那条线上。虽然重要文件都有备份,但是他那些最最紧要的私密资料,全化成灰了,不知飞啊飞飞到哪个角落。这下只有搜肠刮肚,把它们背出来重新记录,再用最牢固的保险箱和最强大的咒文保护。

  而因为宫殿需要抢修,他只有提前计划,在近期内搬回上界。

  “大人,确定了,那个女人的确还活着。”

  听完心腹的报告,东城城主在临时办公室里一手支颊,沉吟不语。他对自己的箭术绝对有自信,如果不是杨阳的心脏长在右边,就是……

  “果然她和魔界宰相长得像不是巧合。”

  “你是说——”法利恩瞪大眼,心头一次动摇——他是不是因为轻率,给伊维尔伦树立了不可招惹的强敌?而且严格说来,这次事故的责任也在于他。看出他的心思,罗兰淡淡地道:“不用担心,身为魔族,维烈宰相决不会直接插手人界的事,不然,众神也会出手。”降魔战争是他从小听到大的故事之一,对于神魔之间的关系,他再清楚不过。法利恩将信将疑:“真的吗?”

  “放心,你老哥我决不会信口开河,你也别再垮着一张脸。自责和后悔是世上最无用的行为,有时间懊恼过去的事,不如想想未来要怎么做才能避免重蹈覆辙。”

  “是。”法利恩肃然行礼,随即有些不甘地道,“那这次的事,我们就只能忍气吞声了?”

  罗兰莞尔,尽管这个弟弟给他添了很大的麻烦,对他的死脑筋,他却从不生气。因为他本来需要的,就是法利恩一丝不苟的办事能力,以及冷酷的决断,以弥补他一些优柔的特质。而由此衍生的副作用,是他应该承担的。

  “杨小姐的靠山确实大,在监视他们旅行时,我就知道了。可惜,都是乌合之众。”把玩印章,金发青年笑得从容而自信,“虽然她自己可以成为完美的向心力,不过……”

  真正实力上的[统和],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打仗更不是几个强者之间的决斗。真这么简单,他早就亲自去单挑拉克西丝,决定王位归属了。就算真的发展成这样,他也不怕。目前中城可用的强者素质并没有超过他这边,就算加上血龙王、月祭司这些散部,亦然。

  “大人?”见主君说话说一半,法利恩担心地催促。罗兰微笑道:“没杀掉杨小姐是很可惜,活的她绝对比死的她威胁大,但是因为她的魔族体质,以后下手就不容易了,由得她去积蓄对抗我们的力量吧,让台面下的小虾都浮起来也好。”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嗯?”

  法利恩闷闷地道:“我知道,大人你并不想杀了她。”罗兰笑意加深:“啊,我承认我对她有点香火情,但还不至于痛苦到哪里去,真正头痛的是她和我那师公的关系——我不想让师父为难。”法利恩一怔:“可是费尔南迪先生是比较重视大人的吧?不然他也不会特地跑到竞技场救你,还公然和子孙对立。”

  “这个嘛。”罗兰反常地迟疑了,眼底浮起阴郁的薄雾,“我总觉得,师父对我有些报恩的性质,感情上……”

  一言未毕,他揉了揉额角,感觉脑子里有一根神经跳了一下,莫名的焦躁。

  像有一段久远的记忆偶然翻了出来,却连看也没看清,又沉回谷底。

  “报恩?”法利恩完全不理解这个词:应该是反过来吧?罗兰还没回过神,随口道:“没遇见我之前,他日子过得无聊死了。有了我,他可以成天耍着我玩,当沙包揍或当奴仆压榨,怎么整都可以——我带给他这么多乐趣,他是不是该回报我?”

  法利恩狂汗。

  找不到情绪失常的原因,罗兰把刚才的怪异感视为单纯的错觉,转移注意力:“就让中城借着杨小姐的名头重整王室的威严好了,我看他们那儿迟早变成魔族的大本营。一千年的思想沉淀哪有这么容易消除的,就算同样是人类,民众都还排斥外族,何况异族的统治者。这就是人的劣根性。稍微洒几颗火星,有得他们忙乎了。”

  “是。”

  谈话告一段落,罗兰正想看看工程进度表,他的副官火急火燎地冲进来,还没关门就大声嚷嚷:“罗兰,你和冰宿出了什么问题?”

  “艾德娜,关门。”法利恩有时真气这个粗线条的情人,一点分寸也没有。艾德娜朝他投以挑衅的眼神,但还是一脚把门踢上,继续逼问主君:“你和冰宿到底怎么了?”

  “别急,慢慢说。”罗兰笑着举起茶壶,“要不要来杯月桂茶?我新泡的口味,很不错。”

  “……”艾德娜翻了个白眼,实在受不了他这悠哉游哉的脾气,“你还有空喝茶!不给我交代清楚,我就代替冰宿,把你捆成粽子吊起来,狠狠地当沙包揍!”

  法利恩眼中射出强烈的非难,罗兰还是那副德性:“冰宿绝对没有这种兴趣,这是你的宿愿吧。”

  “哼,你知道就好,说!为什么她既不上朝,也不来上课?以前她决不会两样都缺席,想来想去只有你这个王八蛋最可疑!”艾德娜越说越愤慨。这回法利恩也愣了愣。

  罗兰却不意外,只是神色微微黯淡:“让她冷静一下也好,杨小姐毕竟是她的同学。”

  “对了,我正想问你,你叫谁去追不好,偏要亲自出马!你是太久没射箭,手痒了是吧?好啊,你射了,现在冰宿也气跑了,看你怎么办!”

  “当时的情况,叫任何人去追都会将她五马分尸,只有我亲自带队才不会发生这种事。即使冰宿生气,一辈子不原谅我,我也不能侮辱我的对手。”

  艾德娜无言。法利恩安慰道:“大人,别担心,冰宿小姐顶多气一会儿时间,不会一辈子不原谅你的。”

  无法像他这么乐观,罗兰默默喝了口茶。袅袅白雾模糊了他的表情,也掩盖了整个内心世界。

  在竞技场,冰宿持剑保护他,不顾一切地站他这边时,他是觉得很感动,感动她的深情,但他从来没有自信,她不会对他渐渐寒心,进而离去。

  因为他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午后的阳光斜斜洒进窗户,透过蓝色的丝绸窗帘,为整个房间罩上如梦似幻的淡蓝。长睫颤了颤,缓缓张开,黑眸由失神的困顿转为迷离,沉醉于眼前的景致。

  “醒了?”

  立刻察觉她的动静,床边的人放下看到一半的书,顺手拉开窗帘,明媚的阳光顿时铺满一室——比起说好听是浪漫说难听是昏暗的环境,他更喜欢充足的光线。

  “诺因!?”认出这个声音,杨阳惊讶回首。因为光被挡住的关系,她没觉得刺眼,但还是有点不适应,用手背遮脸,从指缝里看清中城城主清秀的容颜,一瞬间,心潮澎湃。

  终于回来了……

  在东城发生的一切就好像一场噩梦,连同她自己也像是噩梦的一部分。什么都不想,只执着于复仇,那样是可以逃开无尽的自责和后悔,可是一稍微松懈下来,痛苦就紧紧包围住她。

  而现在,悲伤依旧,却少了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

  虽然这里不是西芙利村,没有那种身心都融化的温暖,但是有朋友同伴迎接守侯的感觉也是那么好。

  “身体有没有不对劲?”

  “啊?没…没事。”

  “……你哭什么?”诺因眯起眼,掩盖一闪而逝的狼狈。杨阳慌忙抹泪:“没有,我是太高兴了,呜呜……”怎么抹也来不及,她遮住眼睛,难堪地低语:“抱歉,我醒来后好象泪腺变发达了。”

  “算了。”诺因别过头,不去看她逞强的样子,心隐隐抽痛,“你要哭就哭,别死撑着,我当没听见。”

  轻轻的啜泣声依然听得出是经过压抑的结果,却比大哭更揪心。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少女一直是笑着的,温和而大度。包容他的小性子,原谅他的坏脾气,也会直言不讳地教训他,从来没有失控,也从来没伤心过。

  无论那家伙是怎样的人,让她这样哭泣,决不是好东西!

  诺因咬牙切齿地为“前”情敌打了个大大的叉叉,索性把手帕扔在她脸上,让她去粉饰个够。

  不被信任依靠是很郁闷,但诺因还不会蠢到现在就抗议,他很清楚自己在杨阳心里的地位——可能连她队伍里那个小丫头也及不上。

  无妨。他悠闲地盘算:大不了跟她耗一辈子,那小丫头总不见得做她一辈子的跟屁虫。

  杨阳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红着脸偷瞄他:“对不起,让你看笑话了。”

  “我什么都没看到,你大可放心,倒是听见有人像老鼠一样嘤嘤地哭。”

  “谁是老鼠!”杨阳愤慨地举手捶他,因为听出友人没有嘲讽的意思,她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捶了两下,“手帕我洗干净还你。”

  “洗什么洗。”诺因抢过自己的手绢,为那沉甸甸的重量叹服,“你真能哭。”

  “罗嗦!”

  把湿手帕绞干叠好放回口袋,诺因拿起床头柜上的水瓶,笑道:“要不要补充水分?”杨阳不好意思地应了声。

  “耶!我的头发怎么变这么长了?”一被扶坐起来,她就看到了延伸到被下的浓密黑发,惊讶地睁大眼,难怪她觉得头好重。诺因咋舌:“你真迟钝,现在才发现。维烈说是治疗的副作用,这么蠢的谎话,大概只有肖恩那个笨蛋会相信,我想你的智力没差到他的水平。”杨阳好笑地舒展眉宇:“嗯。”

  “这是你们之间的问题,待会儿你自己和他解决吧。”

  “维烈没走!?”杨阳喜出望外。诺因挑了挑眉:“没确定你平安,他怎么会走,现在只是正好轮到我照顾你——你已经昏迷三天了!”

  杨阳情不自禁地抓紧被子,又是愧疚又是感动,既为眼前的人,也为其他同伴。

  “对不起,让你们费心了。”

  “我说你,能不能少客气一点?你刚刚吼我时嗓门不是挺大的吗?捶我的力气也不小。”

  “你皮痒啊?”杨阳斜了他一眼,低头喝水,心情和言谈都放松许多,明白这是友人独有的温柔,她暗暗发笑。喂她喝了大半杯,诺因竖起枕头,让她靠坐着。

  “这堆茅草你打算怎么解决?”他拎起一缕发丝,只觉碍眼。杨阳咧了咧嘴:“你就不能用好听点的形容吗?我也感觉太长了,不过剪到原来的长度,似乎有点可惜。”诺因不解:“有什么可惜的?这么长,做什么事都不方便,还是原来好,清爽。”被他这么打击,杨阳反而卯起来:“不要!我偏要留长!我还要用我送你的发带绑,还我!”

  “不要!”这回轮到诺因誓死捍卫自己重视的东西。

  “哼,那就闭嘴。”杨阳颇有胜利感地检视头发,沉吟道,“嗯…就剪到腰下好了。”诺因无奈地道:“马马乎乎啦。”回想对方戴假发穿长裙的模样,突然觉得……还满可爱的。

  不过,他还是不理解这种小女儿心态。莉莉安娜也是,对发型啦、服装啦、首饰啦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在意得要命。

  “诺因,这次的事,真对不起,给你和拉克西丝陛下添麻烦了。”

  “啊?没事。”诺因回过神,无所谓地摆摆手,“这种小得一咪咪的事,有什么好道歉的,交给我们就是。”杨阳哑然,她很有常识,知道自己闯的祸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可是看对方的表情,又没有半点虚张声势的成分。

  满愿师的事也是,这男人到底是神经粗壮呢?还是……

  “拜托你一件事。”诺因迸出一句,额角可见跳动的青筋。杨阳歪着头:“啊?”

  解下佩剑递给她:“叫这小子闭嘴!他从三天前,不,从你走的那天起就一直哭到现在!”

  “你为什么不早说!!”杨阳吼声如雷,劈手夺过。

  这会儿嗓门倒大了。诺因有点吃味,但半身到底不同,受宠就受宠吧。

  一握住剑,断断续续的啜泣就直接流入心房,伴随着凄楚的呼唤:《杨阳……》

  “乖。”杨阳心疼不已,轻轻拍打他,“对不起,史列兰,是我不好。”她现在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一意孤行、自我封闭有多伤朋友们的心。

  《不是的。》魔封用哭哑的声音道,《我不是气杨阳离开,我知道你不会不说一声就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你不得不走的事情。》

  “史列兰……”

  《我是担心,担心你不会回来了,因为诺因说你可能会做傻事,我好怕你回不来!我不要再也见不到你!还有,我好难过,因为我感觉杨阳很难过,虽然我不知道原因。》

  “史列兰……”杨阳也哽咽了,抱着他再次落下泪来,“对不起、对不起……”

  诺因看着这幅画面,无力到极点:劝的那个人自己倒哭起来了。

  忍忍忍,书看过了,茶喝过了,房间也兜了一圈,那边还在水淹金山,他忍无可忍地抓住剑柄,用力摇晃:“你们给我适可而止!”

  “干嘛啦!”也被带得晃了两圈,杨阳怒极:这霸道的男人,人家伤心关他什么事!

  “两个穷光蛋凑在一起,只会更加穷得发臭,你们俩就是这样的一路货!明明只有三分,哭着哭着也变成十分!普通的发泄也罢了,你们根本是在互相鼓励,比谁眼泪多!”

  杨阳无言以对。史列兰连忙安慰:《杨阳,别生气,诺因他没有恶意。》

  (我知道他没有恶意……)就是嘴巴坏,不懂得委婉。

  诺因托起她的脸,用袖管擦拭。

  “好痛!”

  “痛?”诺因停下手,“我好象没用这么大力气。”杨阳赧然地指着他的袖子:“不是,是你的扣子擦到我了。”

  “哦。”拔掉扣子,继续擦。

  “……”

  “这个是纯金的哟。”诺因献宝地亮出那粒纽扣,“可以买五本手抄书。”杨阳晕旋地按住头:“我说你……没带钱的时候不会就是扯扣子典当的吧?”难怪动作熟极而流。

  “反正侍女会帮我缝回去,有什么关系。元帅印章我也拿去抵押过。”

  “我开始同情拉克西丝陛下了。”有这样一个没自觉的侄子。

  “同情那老妖婆干嘛,你应该同情的是我!”诺因大喊。杨阳叹气:“是是。”转念一想,她又莞尔:“不过,也的确委屈你待在这个金笼子里了。”

  薄唇扬起一个愉悦的弧度:“果然笑起来比较好看。”杨阳微微臊红脸:“咦?”

  “多笑笑,笑自然就不是难事了。”

  “呃……是。”

  挥挥手,诺因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斗篷:“我要去巡营,晚上再来看你,路上会顺便叫那帮家伙来,省得你一个人胡思乱想。”不经意流露的关怀让杨阳心头发软,由衷地道:“谢谢你,诺因。”

  “谢啥,干脆史列兰也陪着你,人多热闹。”

  “不行啦,你去军营,怎么好不带剑。”

  话音刚落,怀里的剑嗡嗡叫起来,杨阳面露尴尬,难以启齿地瞅着他。诺因会意地冷笑:“哼,看来他也比较喜欢腻着你。”

  “不…不是,他只是想多陪我一会儿,要么你也留下…不,那个……”杨阳为冲口而出的话慌了一下,不过,她是真的很喜欢和眼前的人相处的感觉,轻松又自在。

  “算了吧,我可不想像个傻子一样杵在旁边。这小子最近也闷坏了,你陪他聊聊吧。”伸手用力一按她的脑袋,卡萨兰城主夹着书走出房间。必要的义务他会尽到,为了爱情就整天腻在心上人身边,那只是个脓包而已。而且,今天的成果够丰厚了,他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

  摸摸头,杨阳微笑着目送他离去。史列兰不失时机地帮半身说话:《杨阳,诺因也很担心你哦。》

  “是吗?”

  《嗯!他好惨的!每次诺因心情不好,魔控力就特别棒,结果他姑姑就利用这一点,骗他发泄,给他一块空地。诺因掘了几个大坑,他姑姑后来派人灌水进去,做蓄水池。》

  “……”

  《第二天又给他一块空地,这次诺因多少有点怀疑,就用风刃铲铲铲,没有做很大的破坏,马上一群人出来撒种,原来那里是一块正要开荒的田地。》

  “……”

  《诺因当然火了,跑去找他姑姑算帐,沿途又开出一条林道,填平了一片沼泽地,清理了一块山崩现场,炸开因为坍塌而封闭的矿坑,反正就是按照他姑姑的安排,把所有的预定工地全跑了一圈。》

  “太…太恶劣了。”杨阳对友人致以十二万分的同情。史列兰同仇敌忾地道:《就是嘛!她还没到此为止呢!诺因累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整理房间,这是他以前养成的习惯。那天晚上侍从就把筋疲力尽的诺因带到他姑姑的卧室,房里很乱……》

  “别说了,太惨了。”杨阳掩面呻吟,过了一会儿,还是好奇地问道,“后来呢?拉克西丝陛下不会恶劣到躲在一边偷看吧?”

  《就在偷看!被诺因发现了!》

  杨阳彻底无语,后面的情景用膝盖想也知道,肯定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

  这对姑侄……唉。想象友人当时气炸了肺的样子,杨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阳,你在偷笑什么呢?”

  昭霆大咧咧地打开门走进来。杨阳尴尬地抹去笑出来的眼泪:“没什么。”耶拉姆暗沉的脸色略见开朗:“看来你精神还不错。”莎莉耶探头一看,兴奋地跳起来:“啊,史列兰,我要和他说话!”

  “好,只需要在心里想就行了,他听得见。”杨阳笑着将剑递给她,以略带复杂的眼神凝视最后走进的人,“维烈。”魔界宰相在床边坐下,撩起她的刘海,手测体温:“没有热度,太好了。”

  “肖恩和希莉丝呢?”

  “他们还在军营,要晚上才能回来。”昭霆一答完,室内陷入压抑的静默,只有莎莉耶和新朋友聊得不亦乐乎,完全在状况之外。杨阳两手紧紧握住床单,刚刚和诺因谈话时淡忘的回忆和情绪又汹涌而出,将她淹没。好不容易才克制住,眼望师兄:“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

  “……对不起,耶拉姆。”

  少年抿了抿唇,半晌才道:“不关你的事。”黑发少女痛苦地合上眼,她很清楚对方的心情,那是决不亚于她的悲伤和悔恨。不,也许比她更深,因为那里是耶拉姆真正的家。

  “你有什么打算?”

  “和你一样。”

  语气宛如被火烤过的针尖,其中蕴含的杀意令杨阳呼吸一窒。定了定心,她正色道:“耶拉姆,我已经不准备再暗杀了。”耶拉姆睁大眼,惊讶地看着她。

  “我杀了星华。”

  窒息的沉默再次笼罩下来,这次还渗入了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成分。

  “我用基里亚斯杀了她,因为她挡在罗兰-福斯面前。我不怪她,当初是我们送她们去东城的。对她这样的异族而言,东城是唯一的庇护所,罗兰-福斯是她的恩人,她保护他没有错,错的是我,就这样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她还爱我,她不知道我是女的,把我当成一个男着。我根本不能想象她当时是什么心情,她是死不瞑目。”噩梦般的回忆再次浮现,杨阳苦涩地按住脸,透明的液体沿着脸颊划下。昭霆不忍心地搭着她的肩:“阳……”

  “耶拉姆,我恨罗兰-福斯,我绝对会要他付出代价!但我不要再暗杀了,我不要!一想到下次也许是冰宿挡在我面前,我就没有这个勇气!”

  “……我没有这种顾虑。”

  “是,你没有。”杨阳苦笑——现在的对方,和她那时何其相象,“但是耶拉姆,你不会成功的。不是我夸口,这次暗杀,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用了所有能想到的手段和道具,结果还是失败了!换作你,下场只会比我糟不会比我好!我是九死一生回来,你会如何?耶拉姆,我们已经失去神官,不能再失去你了。”

  褐发少年表情空白,一言不发。蓦地,他站起来,冲出房间。

  “耶拉姆!”昭霆踏出一步,又停了下来。维烈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别让他做傻事!”

  “你说得容易!我连跟他说话也不敢!我也是害他没见到神官先生的罪魁祸首之一!”

  “昭霆,拜托你了,我刚才忘了说,报仇的方法不仅仅是暗杀,帮助中城,我们也是有和东城一拼的希望。”

  昭霆还是犹豫不定。莎莉耶举起已成为好友的魔封剑:“没关系,我去追,史列兰说会用魔法捆住他!”

  “啊——”发出一声郁闷的大吼,昭霆紧追着损友而去,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死小鬼”放倒。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角落的落地钟流泻出有规律的滴答声,无形中沉淀了浮躁的情感。

  杨阳收回担忧的视线,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维烈捧起她的脸,拭去泪水。

  温柔的动作抚平了心慌,杨阳深吸一口气,注视他再度合上的双眼:

  “现在,你该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吧,父亲。”

  仿佛被雷劈中,维烈一震,收回手,久久不语。

  然后,他毫无预兆地将她抱进怀里,不让她看自己的表情:“杨阳,原谅我。”

  “维烈?”

  “我……我……”怎么也说不出口,维烈只能加重手劲,从她身上汲取力量,好一会儿才挤出声音,是一种豁出去,又饱含感情的语调,“杨阳,你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最深爱的女儿。”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杨阳还是倒抽一口凉气,一阵天旋地转。

  这种三流泡沫剧的剧情真的发生在她头上了!她不是人类,是魔族!那……她在地球的双亲,只是养父母咯?

  老实说,她对养育了她十七年的父母感情并不是很深,因为他们总是早出晚归,把工作放在首位,彼此难得说上几句话。反而是叔叔杨唯,和她之间远远亲厚得多。

  对了,唯叔叔!

  “唯叔叔是谁?”杨阳激动地抓住他,眉间流露出恐慌,“他和你没关系,对不对?对不对!”神官的身世和下场给她太大的打击,一想到杨唯可能也会这样,她就如坠冰窖,全身发抖。

  “他和我没关系。”松开臂膀,维烈坚定地道。杨阳如释重负,接着又紧张起来:“那、那他会不会死?有寿限之类?”她不笨,尽管维烈否认,杨唯的身份还是昭然若揭,只是维烈顺着她的话,给予杨唯自由和独立而已。不过仔细想想,以维烈的性格,也不会像帕西斯一样,融合自己的分身。

  轻抚她脸上紧绷的线条,魔界宰相郑重许诺:“放心,他会长命百岁,幸福到老。”

  提得半天高的心终于落回原处,定了定神,杨阳很是愧疚:“那个……”眼前的人才是她的父亲,她却跟他的分身更亲近,实在说不过去。维烈也不自在地动了动,绽开包容又略带失落的笑容:“没关系,我…我从没尽过父亲的责任,这是当然的。”没有被他唬过去,杨阳斜睨他,拖长音调:“哦~~~那你创造唯叔叔干嘛?”

  “呃……”清俊的脸庞泛开腼腆的红晕,维烈嗫嚅半天,声如蚊呐,“我想看看你。”

  “这不就得了。”杨阳毫无芥蒂地拍了他一下,微露笑意,故意调侃道,“你是不是成天偷看啊?你这样很像偷窥狂哦。”维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狼狈万状:“没有!没有!我只是偶尔看看!我我…只要确认你平安,生活得快乐就满足了!”

  “知道啦。”不忍心再欺负这个老实人,杨阳看了他一会儿,神色变换,从百感交集到纯粹的温暖,环住他的肩膀,“谢谢你,维烈,你是个好父亲。”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把她寄养,她都相信他的初衷是为她好;也真切地感受到:他是多么爱她。

  怀里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慢慢放松,带着安心。

  靠坐回床上,杨阳喝了口水,继续问道:“我的母亲是谁?”

  血色从维烈脸上褪去,连同刚刚升起的欢喜。杨阳看得忐忑,又久等不到回答,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不会是……母夜叉吧?”

  “不是。”维烈失笑,随即转为苦笑,“是倒好了。”

  这么糟!?杨阳吓了一大跳,更加不安,说话也结巴起来:“那那那……是你被人,才生下我的吗?”有伤他的男性自尊,难怪他难以启齿。维烈啼笑皆非,轻轻敲了她一记:“别胡思乱想了,哪有这种事。”杨阳委屈地摸摸脑门:“那就说嘛。”

  “……”

  “我可以承受住。”做好心理准备,她肃然道。

  明白再也逃避不下去,维烈深呼吸好几次,还是在最后一刻泄了气,用商量的口吻道:“杨阳,我们可不可以慢点再谈这个问题?”杨阳笑如春花,给他看自己的拳头,示意他本人正手痒,不说后果自负,甜甜地道:“维烈。”

  打了个寒战,魔界宰相露出认命的神情,叹道:“杨阳,我从未和任何女人发生关系。”

  黑发少女睁大眼。

  “我——”温润的嗓音陡然暗哑,维烈忏悔般深深低下头,两手紧抓着风衣下摆,一口气喊道,“杨阳,你是我的复制人!”

  房间里充斥着死一般的寂静。

  颤巍巍抬首,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而震惊的面容。无法面对,也不敢触碰,维烈苦涩地道:“杨阳,你可以恨我。”

  “恨你?”

  “我也是我父亲的复制人,我理解这种心情。”

  不同于刚才的冲击席卷了杨阳的心灵,刹那间,她想通了前因后果,微微一笑,安抚地叠上生父握得死紧的右手:“你恨你父亲吗?”没料到是这样平静的反应,维烈愣愣地道:“不,我尊敬他、崇拜他。父亲他是全宇宙最了不起的人,我永远达不到的榜样。”说着,浮起憧憬之情。

  这么伟大?杨阳有了点兴趣,继而不解:“那你为什么认为我会恨你?”维烈再次缩回惶恐的壳里,看得杨阳都想拍拍他,说不怕。

  “我是不恨父亲。”抿了抿唇,维烈坐正身体,逸出唇的叹息包含了无数的情感,“但这是因为我根本没资格恨他。”

  “资格?”

  “嗯,我的父亲,基连-赛普路斯是个永远不会犯错的男人。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正确的,就像电脑一样精密……”

  “等等!你说电脑?”杨阳惊讶地打断,随即捂住嘴,“呃,抱歉。”她真是傻了,眼前的人能出入地球,当然会知道电脑。但是,在一个剑与魔法的世界听到这种词汇,还是很怪异。

  维烈会意地微笑,挥手设下隔音结界:“我从头告诉你吧。”

  杨阳点点头,摆出正襟危坐的聆听姿势。

  “首先,我们不是魔族,魔族是人类口误的叫法,我们其实是‘摩苏’,在我们的语言里是‘遗人’的意思。就是说被留下,被遗弃的一群。杨阳,宇宙里有无数的星球,无数的次元,无数的世界,而我们的故乡,[艾斯罗威亚],就是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

  太过匪夷所思的来历让杨阳张口结舌,更专注地听下去。

  “所以,虽然我们是不折不扣的外星人,但也不是人们以为的魔鬼怪物。事实上,艾斯罗威亚的大多数人和地球人、艾斯嘉人并没有任何身体构造上的区别,都是[人类]。”说到这里,维烈体贴地停了会儿,让女儿有平复的空挡。

  “为什么不说我们?”消化了这段,杨阳敏锐地注意到疑点。没有诧异她的提问,维烈抚摩她黑亮的秀发,温言道:“因为我们是[异能者]。用这里的话说,就是[异能术士]。”杨阳惊喜地指着自己:“我还是超能力者!?”

  “……你好象很兴奋?”

  “当然,超能力,超能力耶!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不高兴!”早知道有这个,她就可以用它干掉罗兰-福斯了!

  “有异能并不是好事。”维烈不以为然地摇头,语气一沉,“就像太过聪明也未必是好事。”杨阳困惑地瞧着他。

  “杨阳,你的爷爷…咳,不说爷爷,会被他扁,他的IQ有200。”

  “啊——”杨阳放声大叫,捧着脸喃喃自语,“天才啊!超人啊!”感佩了一番,她冒出问号:“那我们为什么这么笨?”不是复制人嘛,复制人应该智商一样。这句话刺中了维烈的罩门,当场沉入自卑的谷底,垂头丧气地道:“对,我们是笨蛋。父亲他……总是叫我‘笨儿子’。”看出他常年的生活阴影,杨阳无限同情地拍打他:“没关系,笨蛋就笨蛋。”维烈叹了一大口气:“具体原因我不知道,不过我猜是父亲做的手脚。”

  “他吃饱撑着?”

  “这个嘛,父亲决不会做没意义的事,我想他有他的考量。也或许,我真的是基因突变,废渣一个。”想起基连的助手缅曾对自己的评价,维烈苦涩地牵牵嘴角。杨阳大吼:“哪个混蛋敢这么说你!?”她要将他碎尸万段!

  “没、没……”

  “维烈,你应该再有自信一点。”指着他的鼻尖,杨阳一字一字道,“人的价值决不仅仅在于智慧,我就不认为我是废渣!还有,不是我说你,你对你父亲太推崇了,从你以前对他的形容,我只觉得他是变态。”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狮子,维烈立刻变色怒吼:“不许这么说父亲!太不象话了!他也是你的爷爷!”杨阳吓得一缩,两手捂住耳朵:“知道了啦。”

  “……抱歉。”喘了会儿粗气,维烈又恢复原先的温文尔雅,看得杨阳叹为观止:这也是个潜在变脸狂。

  不对,应该是类似[禁忌]的东西吧。维烈简直是把他那个老爸当神膜拜,才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你没见过父亲,有这种误会也很正常。不,不止是你,除了我,几位长老,摩耶的人对父亲都没好感。我无法说父亲是好人,他其实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也傲慢、疯狂。但他同时又对自我约束极高,决不会做一丝一毫不必要的牺牲,更不会犯任何一般人都会犯的愚昧错误。永远自信,英气飒爽,活力充沛,仰望高处。和我这种天生温吞又只想平凡度日的人截然不同,所以我才那么崇拜他。不过,因为太聪明了,父亲的层次没人能达到,他也是孤独的,也许只有优叔叔能和他并肩。”

  “优?”杨阳好奇这个没听过的人名。维烈怀念地笑道:“是我们第一任的统治者,当了没几年就和父亲一起离开了。他是个…嗯,怎么说呢,很烈性、很爽快的人,有点像诺因。”

  “诺因!?”杨阳提高嗓门,不等对方回答,恍然大悟,“对哦,他是魔王的后代嘛。”这么算来,她和这个朋友可真有渊源。

  “对,算下来诺因是优叔叔的曾曾孙,比你小两辈。”

  “哈哈哈!我要去嘲笑他!等等……”笑完发现不对,杨阳扶着头,快速掰手指,“诺因是索贝克不知多少代子孙,就算索贝克是优陛下的女婿,这辈分也不对吧?何况中间还隔了一个艾尔拉斯。”维烈颔首:“对,优叔叔之后是前王,艾尔拉斯-希亚陛下;然后是玛格;玛格和精灵王生下现任魔族之王,菲莉西亚-德修普陛下;她和帕西尔提斯再生下诺因。”

  “诺因是索贝克的儿子!?”

  “还有莉莉安娜,和德修普家族的二代圣巫女索玛。”维烈凝重地道,“杨阳,这件事诺因自己不知道,你不要泄露出去。”杨阳尚在半失神状态,过了一会儿才道:“哦,那莉莉安娜,拉克西丝陛下都不知道咯?索贝克知不知道?”

  “为人父者哪会这么糊涂,他不认自己的孩子,大概有他的道理吧。而且这里面有很复杂的情由,和我们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不如等肖恩恢复记忆,由他告诉你。”

  “嗯。”明白这是对方担心自己大脑负荷不了所做的建议,杨阳正中下怀地点头。笑了笑,维烈端起茶杯喝了几口,缓缓道:“回到摩耶,和魔族一样,这也是人类口误,它原本的名字是[贝奥里亚],是一艘战舰。”

  “战舰!!!?”越来越离谱了,连这种科幻名词都冒出来!

  她本来以为自己是有着嗜血的本能残虐的本性黑翅膀尖角利牙或者再加一条尾巴的奇幻魔族,结果……这算什么呀!

  “现在你应该能够猜到了,杨阳,艾斯罗威亚是个科技高度发达的世界,而我的父亲本来是科学家。不,他一直就是科学家,即使后来知道自己是异能者。在我的父亲和优叔叔的年代,艾斯罗威亚的文明已经发展到尾声,虽然我父亲想力挽狂澜,最后还是功败垂成。我以前跟你和肖恩他们零碎说过一点,我的姑姑是异能者。像她这样的人当时还有很多,这就引起了社会的恐慌。一群科学家联合起来对他们进行残酷的迫害,我的祖父祖母就死于这次[狩猎]行动,父亲和姑姑被捉回去,施以种种非人道的实验。期间,负责研究他们的两个混蛋科学家看中了父亲过人的资质,在他脑中植入芯片,灌输虚假的记忆,让他认自己的仇人为父母,忘了他疼爱的妹妹,他真正的父母。”

  “他好惨……”第一次,杨阳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祖父有了点感情。维烈长叹:“我也这么认为,不过,父亲好象不这么想。我曾经问他,他说‘冲着他们教我的知识,就足以原谅了’。”

  “……”

  “那个,据优叔叔说,父亲他的思考方式不同于常人,总是理性占绝对,感情占很小的部分,甚至没有,也难怪他——”

  你不用为他说好话了,我肯定他是变态!杨阳瞪目,顾虑对方可能会再次跳脚,没有说出口。

  “真的啦,父亲他…他真的不错的。”维烈虚弱地道。杨阳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听起来,那位优叔叔也和你一样,爱你老爸爱得要死?”维烈深深地笑了:“优叔叔啊,他本来恨我父亲恨到想啃他的肉,喝他的血,把他扔进熔矿炉里。”杨阳又一次张大嘴巴。

  “他们之间是很奇妙的缘分,从恨到爱。除了优叔叔,父亲也只有法西尔叔叔,就是弗雷德的父亲一个朋友了。”

  “像他这样的人,有朋友就值得烧香拜佛。”

  “不要这么说。”维烈尴尬地咳了咳,放弃向女儿宣扬祖父伟大论,“言归正题,因为异能者的一次反扑,那两个科学家死了,对父亲而言就是父母被杀死,所以一等时机成熟,他就带人袭击了异能者的家园[天堂村],将幸存者抓回去研究,强迫他们为奴,为帝国效力。”

  “帝国?当时不是民主社会吗?比如银行联邦,星际联盟之类?”杨阳搬出从科幻上看到的名词。维烈苦笑:“是帝国,所以我才说文明倒退了。父亲也对此不以为然,但是为了他的目的,还是暂时性地屈居皇帝麦尔哈特五世之下,深受赏识。而且…咳咳,两位皇女也对他很有好感。”

  “哟哟,很受欢迎嘛。”

  维烈再次呼出肺里的空气,今天他叹气的次数特别多:“父亲一生,有很多女人被他吸引,就属这两个最痴狂。她们……唉,后面再说吧。对父亲而言,两位皇女的爱慕只是麻烦,他不理解女人。”杨阳:“……”

  “父亲曾说,女人是他唯一无法参透的谜。老实说,我也有类似的想法。”

  这是普天下男人共有的想法吧?杨阳抹汗,随口一问:“那基西莉亚他也不理解?”维烈神色一黯:“姑姑…是父亲唯一放在心里的女性,但他可能也从来没了解过她。姑姑一直隐瞒了真相和自己的异能,只想和父亲平静地生活下去,可是局势发展到她不得不做出抉择的地步——父亲俘虏了优叔叔,就在天堂村的那次行动中。而姑姑和优叔叔彼此喜欢。”

  “把魔王陛下当奴隶?难怪魔王陛下要啃他的肉,喝他的血了。”杨阳无力地道。维烈莞尔:“优叔叔那时还不是魔王呢。而且,父亲曾经把我们的创世神误以为是哪个贵族的禁脔,相比之下也没什么了。”

  禁脔……杨阳差点晕过去,眼前金星乱舞:这、这家伙!居然把神和未来的主君都得罪光了,还会有好下场吗!

  “杨阳,父亲他从来没有真正屈服于任何人,也没有人能屈服他,神也是。”看出她的心思,维烈轻笑,脸上透出由衷的景仰,“父亲是有实力狂傲的,他败就败在低估了人类对感情的执着。姑姑她,是ELENE,精神感应系异能者,而优叔叔同时拥有感应力和念动力,他们在意识世界里邂逅、相爱。然后,为了帮助优叔叔,姑姑把密码告诉他。密码是姑姑的生日、最喜欢的花卉、宠物的名字、第一次亲手做的机器人型号、第一次野外踏青去的地方、第一次完成的标本种类、和她哥哥爱吃的菜肴。”

  “……”

  “这是背叛,对父亲的背叛。父亲爱她,也许不是最爱,但从来没有对不起这个妹妹。父亲后来处境很艰难,他大可抛弃这唯一的弱点,更快地往上爬,他却没有。自信是一部分,感情又何尝不是?”

  “维烈……”杨阳听得动容,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原谅你姑姑吧,她也是不得已的。”

  回应她的是漫长的沉默。

  “我……曾看父亲弹过一次吉他。”

  “?”

  黑而长的眼睫沁出晶莹的泪光,高挑的身子微微颤抖,一如不稳的声调:“优叔叔也爱姑姑,最爱了。他常常对我说姑姑的事,但是父亲从来不说。只有那一次,他坐在窗前弹吉他,很好听。我问他,他说了。他说你的姑姑像百合,一朵掉进火焰里的百合。”

  “掉进火焰里?”杨阳莫名地感到不祥,颤声道,“什么意思?”

  “因为那个时候,姑姑穿着白裙子,赤着脚,散着发,被真理教团的教士押上舰桥,自己投进了底下的熊熊烈火。”

  “他看到了!?”

  基西莉亚出现在房间里,脸色惨白。维烈静静注视她,一字一字道:“他看到了,姑姑,从屏幕里。姬艾露殿下让他看到,也是她指使的。那两个女人,一个毁了父亲毕生的希望,一个杀了他至爱的亲人,只为撕下他的羽翼,粉碎他的傲气,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拥有他。”

  这…这是怎样的爱情!杨阳无法苟同地摇头。基西莉亚发出崩溃的呜咽,蹲了下来,整个人缩成一团:“是我的错!那个时候……瓦蕾莉小姐他们来接我,要带我去安全的地方,可是我气哥哥,就用异能摆脱他们逃到街上,结果被真理教团抓住……是我对不起哥哥!我该死!”

  “基西莉亚……”杨阳只能听见声音,将不忍的视线投在大概的位置。维烈上前扶起亲人,神情有愧:“对不起,姑姑,私心里,我并不恨你,只是……为了摩耶的团结,父亲对我们每个人下了一种暗示,对背叛决不原谅,我才——而且,我爱父亲,难免为他不平。”基西莉亚用湿漉漉的黑眸凝视他,抖着唇说不出话。仿佛透过他看见某个人,想忏悔、想道歉,却终究化为遗憾。

  “来。”轻柔地抱起她,维烈走回椅子。杨阳看得啧啧称奇,因为她看不到基西莉亚。不过这个场面让她想起另一对姑侄。

  如果哪天诺因也一脸温情脉脉如捧至宝地抱着拉克西丝……

  思维定格,黑发少女当场石化。

  太可怕了啊啊啊!这绝对是比地狱更可怕一亿倍的景象!!

  “杨阳?”察觉她的异样,维烈关怀地问道。杨阳干笑:“啊哈哈,没事——基西莉亚要不要来杯茶?”

  “没关系。”宛如颤抖的水晶丝线,那样纤细又娇弱的嗓音,勾起了杨阳怜香惜玉的固有心态:“还是来一杯吧,我也饿了。维烈,麻烦你叫点吃的。”做父亲的笑应,将姑姑小心翼翼地抱坐到椅子上,毫无架子地充当服务生,侍侯两位女士用餐。

  “基连哥哥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基西莉亚苦笑,目送青年的背影,“他宠我,但决不会让我爬到他的头上去。”杨阳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好沉默。

  喝了两杯安神的草药茶,基西莉亚的情绪稍稍稳定,回到镜子里。对她而言,刚刚听到的事就足以让她消化很长时间,留下父女俩相对而坐,默默品尝佳肴。

  “我觉得他们很可怜。”放下刀叉,杨阳叹道,“基西莉亚夹在亲人和爱人当中,帮哪边都有不是,她何辜?基连……被那样两个女人爱上,他最不幸了!”说着,毛骨悚然,狠狠打了几个哆嗦。

  “唔~~~”维烈也抖了抖,连连摇头以表“敬鬼神而远之”的心情,“女人这种生物……”

  “不要一秆子打翻一船人啊!”杨阳激烈抗议。

  “是是,那个,父亲惧爱,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说他恐怕要很久以后才会去研究女人和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杨阳咋舌:还敢研究!?)。不过,据优叔叔说,那是一种征服欲,他对父亲也有类似的感情。”

  “啊——”

  “……别误会,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不是扎姆卡特和月那种关系。”看穿她的小脑袋瓜在想什么,维烈露出翻白眼的表情,“其实我也隐隐有些明白,父亲他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就算他站在你面前,你还是觉得他在很远很远的高处。所以,有的人选择膜拜他跟随他;有的人,像优叔叔,选择追逐他打败他;更有极端的,像姬艾露殿下和蒂亚娜殿下,选择毁灭他。”

  原来那两个罗刹女叫姬艾露和蒂亚娜啊,领教领教,佩服佩服,不送不送。

  “黑铁时代,是我父亲出生的年代。而黄金时代有一项伟大的发明,名为[不沉之星],凝聚了最尖端的科技和艾斯罗威亚六千多年的历史。她才是父亲最深爱的绝世美女,毕生追求的目标。最后却因为人为因素坠毁了,就是蒂亚娜殿下干的好事。据她说,是父亲太绝情,都做了她的丈夫,还对她那么冷淡,处心积虑要得到帝国。”

  杨阳惊呼:“他们结婚了!?”维烈涨红脸:“是蒂亚娜殿下强迫,父亲没错。”

  “还被女人强上?”太悲惨了……

  “咳,那次是父亲大意,因为小时侯做过太多实验,他的体质对药物不起作用,就放心地喝蒂亚娜殿下端上来的红茶,结果……也不知她从哪儿搞来的怪药。反…反正,就那么发生了。”维烈的脸若拿来挤一挤,说不定会有红色的水滴滴答答落下来。杨阳双手合十,为基连献上最诚挚的哀悼。

  “事后,父亲很生气。他有非常严重的洁癖,那次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恶心而没有快乐(杨阳:……),也让他坚定了=堕落的信念。”

  “这…这稍微极端了。”

  “父亲本来就是个极端的人。再说那个年代,早已不需要用原始手段生育后代,道德却还因为性沦丧到极点,他的决定可以说是正确的。所以他就在核装置里加了这一条,压制了自己的。”说到这里,维烈顿了顿。会意后,杨阳瞪大眼:“核装置?难道说——”

  “对,就是魔核,当时父亲已经研制成功了,也是因为移植了魔核,他才能在后来的内乱中活下来,被优叔叔掳上战舰。”

  风水轮流转啊。杨阳感叹,然后一一提问:“魔族没有,就是这个原因?其他魔族为什么会答应基连移植这种东西?基连那么聪明的人,还看不透生死,想长生不老?”维烈竖起食指:“首先,父亲是个只为知识而生存的人。他研究魔核,一为自保,二为求知。如果哪天他把所有的真理都挖掘出来,研究透彻,他自会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们可以自尽。”

  这个人……唉。杨阳已经对基连无话可说。

  “第二,摩苏的起源,这说来就长了。当时父亲刚刚失去不沉之星和姑姑,被他最信任的管家从后面开了一枪,昏倒在甲板上。而欧斯麦肯王室的历史已经到了尽头,优叔叔带领的解放军冲进王宫,看到了父亲。他们不知道父亲不会死,确定他心脏动脉被打穿,就以为活不长了。因为还不知道父亲也是异能者,又被迫害太深,每个人都想冲上去踩一脚,再补几枪(杨阳咕哝:所以说,人缘还是重要的),被优叔叔阻止。优叔叔倒不是不恨父亲,只是不想侮辱将死者。正要走时,听到父亲无意识地呼唤姑姑的名字。”

  杨阳和基西莉亚同时一震。

  “之前,优叔叔一直不知道仇人和他最爱的少女之间的关系,也不知道姑姑死了,正在寻找她,当下连忙急救,把父亲带回了战舰。就是这个决定,改变了贝奥里亚上所有成员的命运,创造了魔族这个种族。”

  “……”杨阳情不自禁地吸了口气。

  “在旗舰上,优叔叔他们从缅长老那儿得知了真相,缅长老和零长老是我父亲的助手,也是被俘虏的。听到最大的仇人居然是自己的同伴,还是因为受骗才站在对立面,大家一时都无法接受。最让优叔叔震怒的,是姑姑的死讯。他在冲动下命令全军朝地面开火,毁灭了整个帝都香格里拉,从而刺激了一个叛徒。”

  “叛徒?”

  “嗯。”维烈清俊的脸庞闪过无数情潮,张开的眼仿佛穿过时间的长河,望见亘古的过去,“该怎么说呢,落到那样的结局,父亲和优叔叔都有责任。那个叛徒是父亲安排的。由异能者组成的解放军异常团结,几乎无懈可击,只有这个人,是个不定时炸弹。他受过父亲的恩惠,暗恋父亲的副官瓦蕾莉小姐,而瓦蕾莉小姐当时也在地上,他当然会受到冲击。就在回航途中,偷偷销毁了星际图的资料,破坏了通讯系统和导航仪。”

  天哪……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杨阳忍不住呻吟出声。

  “因为贝奥里亚的体积特别大,空间跳跃的振幅也特别剧烈,必须和护卫舰隔开一段安全距离;而那个人又是导航员,让船偏离了航线,等其他人发现时,已经连和同伴碰头的可能也没有了。”

  “最惨的,在争执过程中,动力炉也损坏了。毕竟大家是同甘共苦那么多年的战友,一开始没人想射杀,直到那个叛徒想利用逃生舱逃走,情急之下才使用异能想把他拿下。可是异能……这种粗暴的东西,在密闭空间尤其禁用。而同级能量碰撞产生的后果也是难以估量的。就这样,包括叛徒在内死了三十几个人,附近的动力炉受损,贝奥里亚被彻底孤立,动弹不得。”

  一股寒意从杨阳心底升起,不知为何,眼眶有些发热。

  “无计可施下,优叔叔只好放出父亲,请他想办法。父亲把优叔叔痛骂了一顿,说他这么多年半点长进也没有;优叔叔回骂看看他现在站在谁的地盘上,手上的东西又是什么。骂完了,两人都不说话。优叔叔是明白父亲为何会失控,绝望;父亲是不想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懊恼。”

  “基连也……没办法?”杨阳难以置信。维烈深深苦笑:“就算父亲无所不能,也要有相应的条件啊,杨阳。父亲是记下了星际图,也可以修复导航仪,甚至动力炉,但是船上特殊材料不够!只能勉强防止外泄的能源不至于造成爆炸,而无法阻止它的流失。”

  “……”

  “百年,百年的漂流。”维烈伸手擦拭女儿脸上的泪,一手擦掉自己的,“杨阳,这是我们的种族记忆,最深刻的教训,最悲哀的绝望,最不允许忘掉的过去。父亲当机立断地要船上的大部分人进入冷冻睡眠,以免引发恐慌,自我毁灭,只留下少部分尚有理性又比较坚强的人,一起想方设法。然而,无中又怎么能生有?连那么聪明的父亲都束手无策,其他人又能拿出什么好主意?因为贝奥里亚是模仿天堂村建造,与其说是战舰,不如说是移动堡垒,自给自足是不成问题,就是无法返乡,只能利用惯性航行。”

  “父亲修好了通讯装置,发出的消息却没有回应。慢慢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优叔叔和父亲。杨阳,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智慧,不是力量,是孤独!孤独让这两个原本不共戴天的人化敌为友,互相扶持,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但是那一天,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回音。通讯仪收到一条信号,是毁灭信号,来自JUDIAS,艾斯罗威亚的毁灭武器之一恒星死光炮,不知哪个混蛋启动的,最后读秒。”

  “那一刻优叔叔在父亲怀里崩溃,像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故乡已经没有了,希望也没有了。”

  深吸一口气压抑沸腾的情感,维烈轻抚女儿爬满泪痕的脸蛋,语重心长地道:“杨阳,我们是一群没有根的人,全宇宙最可怜的可怜虫!不要以为魔族很伟大,有力量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在现实面前低头!我的同伴妄自尊大,自以为连神也能超越,是强大的新生命,宇宙主宰——你不要学他们!我…我就是因此才让你作为人类长大。人类,你要记住,我们是人类。”杨阳点头表示理解,哽咽道:“那…那后来呢?”

  “后来……父亲接受了现实,强制为每个人移植了魔核,彻底改造贝奥里亚,使它成为一个社会资本完备的独立世界,更名[摩耶],说服大家振作起来,不要被困难打倒,自力更生开创新的历史。他允诺总有一天会想出办法,带领大家返回故乡。”

  “真的吗?”杨阳急切地抓住父亲的衣领,“他成功了没?”维烈回以明朗的微笑:“我说过,父亲是无所不能的。”

  “耶——”

  “不过……”维烈干咳,尴尬地道,“这次父亲真是笨得可以,因为回去的方法,就在他身上。”杨阳困惑地眨眨眼:“呃?”作为回答,魔界宰相伸手一捞,一只餐盘浮起,托着吃剩的食物在半空晃晃悠悠,突然消失,出现在另一只苍白而修长的大手上。杨阳看得目瞪口呆,当他在变戏法。

  “操纵空间、重力和惯性,就是我们的能力。”

  “啊……”这、这能力是不是太耸了一点?

  “所以,只要一艘小太空船,再发明可以将异能用于机械的动力装置,父亲就可以将人带回去。其实也不能怪父亲,他从来不当自己是异能者,思考就有这样的盲点。那天优叔叔穷极无聊翻以前的录象看,里面有一段缅长老拍摄到的记录,是父亲唯一一次发威的过程。因为当时没有意识,也就没有记忆。看完后,优叔叔又是生气又是高兴,叫父亲也来看,第一次把他骂得抬不起头来。”

  杨阳不禁好笑。

  “然后就是正式的计划和研究,期间父亲还差点出事。因为太空船的驾驶全部要靠他控制,对他身体负荷太大;异能又很不好掌握,多余能量冲击了脑部导致昏迷。优叔叔每次说起来都咬牙切齿,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但是完成后,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回去。那么长的时间,已经有不少人对摩耶产生了感情,爱上了这种和平又美满的生活。本来多数异能者追求的就是一个平静的家园。最重要的,这次航行很危险,当时已经漂流到未知星域,宇宙环境又那么险恶。即使父亲的能干深入人心,还是只有极少数的人敢冒险。”

  “我们这些孩子,是作为继承者出生。尤其是我,父亲交给我守护摩耶和历代陛下的重责大任。不过……因为他讨厌女人,更讨厌生殖行为,只有我是复制体。”

  “……维烈,容我插一句嘴,你是不是也讨厌女人,更讨厌生殖行为?”

  “不是!”魔界宰相红着脸反驳,“我不讨厌女人!也不讨厌…不讨厌那个。我只是不理解女人,还有……觉得那个很丢人。父亲的洁癖多少有遗传给我,只是我症状轻微得多,仅仅是不喜欢和人亲密接触,还不至于嫌恶。”杨阳奇怪地检视手心:“我怎么好象没有洁癖?”维烈莞尔:“因为你的核原本没有苏醒,很多遗传影响都没有显现,包括异能和不死之身。”

  “哦。”

  “还有一件事,杨阳,父亲他们没有回来。”

  杨阳惊愕地瞪视他。维烈眼中射出坚定的火焰,从齿缝里迸出声音:“父亲不会失败。我不相信,他会死于什么区区的意外。他一定还活在宇宙的某个角落。而他没死,优叔叔他们也一定不会死!”杨阳沉默片刻,按住他的肩膀,用更为宁静的口吻道:“嗯,我也相信。”虽然她对基连这个人褒贬不一,但听了这么长的叙述,她至少确信一件事:

  他是个永不认输,永不失误的男人。

  维烈露出拨云见日的笑容,显然得到支持,让他极为高兴。杨阳想起一件事,问道:“那你们当初是开着UFO来到这个世界的?”真是……外星人侵略啊。

  “不是不是。”维烈好笑地摇手,浮起落寞之色,“父亲临走时,叫我努力学习,成为摩耶的支柱,如果还有人想回去,就带他们跟上。可是我很笨,很久很久以后才勉强跟ASAKA…就是那个装置取得同步。那个时候,缅长老已经研究出亚空间的传送方法,所以我们是从次元通道过来的。”

  “维烈,不要沮丧。”杨阳真恨不得把他口中那个缅揪起来暴打一顿。维烈笑了笑:“没关系,我习惯了。你……只要你别嫌弃有我这样一个傻爸爸。”

  “我才不会嫌弃!”

  维烈绽开窝心中带着腼腆的笑靥,确实有几分傻爸爸的味道。

  “后面的历史,就和这个世界的记录差不多,你都知道了。我们给这个世界造成极大的破坏,甚至影响了他们的文明进程,这是我们的‘罪’。”

  “维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呢?你的话,他们总会听吧?”

  “是会听,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维烈说着就来气,“我不能离开次元通道,每次只是帮他们开路,结果这帮小子就越玩越起劲,弄了个什么幽鬼七魔将的名头不算,连我也拖下水!在每个国家的公告板上把我画成顶着火焰头,凶神恶煞的鬼模样!让人们以为我是他们的老大,一个更残忍的恶棍!”

  “……”

  被蒙在鼓里的可怜宰相喘了会儿粗气,才勉强平顺地续道:“也是我太迟钝,本来有很多迹象可以发现;加上岁数大了,日子也过得糊里糊涂,就让他们一百年一百年地混过去(杨阳:原来魔界是这样记年的……)。直到我觉得次元通道稳定了,不用我再控制,才一个人下去看看,结果——差点没气死我!”杨阳拍拍喷火的父亲:“我也有同感。”真是太不象话了!

  “我马上叫那帮混蛋停止,可是他们玩发了兴,舍不得放弃这种强者欺凌弱者的乐趣,虽然乖乖回来,还是成天劝我,说什么会有分寸啦;那只不过是个原始星球,用不着小题大做啦;什么当初沟通过了,是这里的住民先挑衅啦……一条条说得我头大。杨阳,你不要学我,你父亲我是个耳根软,立场不坚的人,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让他们混了七百年——整整七百年!月和肖恩都是在这段时间出生的!这是我的罪,不是摩耶,就是我的罪!”

  杨阳沉默。

  合上眼,魔界宰相脱力地倒向椅背,脸色和握着扶手的双手一样苍白:“后来,我看了录象,看得好生气。这些生命和我们有什么区别?连长相也没有不同,那帮混蛋怎么就下得了手?还用洛克,我创造的魔兽屠杀。可是我又没有说服大家的理由,所以……我独自去了人界,想学习这里的语言。我以为有了另一种交涉途径,大家的戾气会小一些。然后,我遇到了肖恩、洁西卡。他们都是好孩子,我很喜欢他们。托他们的福,我这个笨蛋才在四年里就学会了一种语言。”

  “维烈?”等了半天没听到后续,杨阳不解地催促,却见生父毫无血色的唇牵起一个无比苦涩的弧度,“这本来是个多么好的机会,就被我这本来最想和谈的人粉碎了,为了替玛格复仇。十七年后,降魔战争总决战,摩耶历…这个太长了,你不用记,古世历4598年春之月19日,你记住,这是你真正的生辰。”

  杨阳宛如梦中,好半晌才回过神,断断续续地道:“古世历?还…还4598年?那…那不是一千年嘛!我是一千年前的人?”

  “嗯。当时,我只盼着和精灵王同归于尽,根本不想活了,也感觉自己活不了。你知道的,就是我们特有的第六感。仅剩的一点责任感促使我复制了你,想把担子扔在你头上。”

  “请问,为什么我是女的?”杨阳冷静地发问,只有怒火熊熊的双眼打破了假象,“我知道你当时的状态不正常,不会这就是原因吧?”维烈在她的眼光下往椅子里缩,小声道:“不是,我是想,女性比较柔和,可能不太容易钻牛角尖。”杨阳晃了晃,深深吸气,深深吐气,再深深吸气,深深吐气,用生平最大的音量吼道:“你这个笨蛋!!女人比男人更容易钻牛角尖!!!”

  “呃……是吗?”维烈被震得七荤八素,纯粹条件反射地回应。

  “真是,跟你那天才老爸一个样,一点都不了解女人。”杨阳抚额叹息,接着举起右手,和气地道,“维烈,我想扇你一个耳光,可以吗?”魔界宰相乖乖侧首:“请。”

  “……算了。”手高高举起,终究还是轻轻落下。

  “杨阳?”

  黑发少女张开双臂,抱住一脸问号的父亲:“傻瓜,我怎么会扇你耳光,那种心情我再清楚不过,不久之前还同样发疯过。”

  从胸腔涌出叹息,维烈也环紧她的腰。

  “你那种状态还想到复制我,就足以证明你比我理性。”

  “是吗?”维烈心里的负罪感稍稍降低。感到这股波动,杨阳刻意欢快地道:“其实,追根究底是基连那个变态不好啦,把这种疯狂因子遗传给我们。”

  “不许骂变态!要叫祖父,祖父!”

  “是是,我看他还不愿意我叫他爷爷呢。”

  维烈无言。

  任时间静静流逝,冲刷过去的余韵,杨阳突然有了种不真实的感觉:她竟然来自一个科技高度发达、极为久远的世界;出生又那么古早;她是摩苏,不是人类,好象和地球、艾斯嘉都划出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不安之下,她冲口道:“维烈,你在这个世界旅行时,会不会有庄周梦蝶的感觉?”维烈一愣,随即了然地微笑。

  “不会。”紧紧环抱她,给予她安慰和支持,“杨阳,我明白你指什么。事实上,刚刚来这里时,我也觉得格格不入,但是随着我和越来越多的人交往,这股不协调感就消失了。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再真实不过。”

  “嗯。”杨阳展颜:没错,她的经历,她的情感都是真实的,不管她来自何方。

  急于让她更塌实,维烈找到一个自认为很棒的点子:“啊,因为你的魔核是四年后成形,诺因也在同年出生,你们算是平辈。”

  “哦……”

  “还有还有,你们也是待在一个培养皿里。”

  “够了!”根本不能想象那种情景,杨阳狠狠拉扯他扎成一束的发尾,疼得维烈龇牙咧嘴。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以为她是介意身世,沮丧地问道:“杨阳,你在生气?”

  “哼!”

  “你…你在怪我?”

  差点脱口而出“笨蛋”,及时收住,“笨”这个字可以说是维烈的伤口,决不能踩。虽然他有时真的很笨。

  “父亲。”

  耳边响起的呼唤令维烈全身一震,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的心凉了半截,“我只叫你这一次。”

  “因为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很丢脸。但是我心里会一直叫你父亲,你记住哦。”

  “嗯,嗯。”维烈绽开标准傻爸爸的笑容,幸好没人看见。

  “还有——”

  拥抱他也被他拥抱,杨阳笑如和风,不带一丝阴影自厌,“谢谢你赐给我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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