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执念_云鹤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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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执念

  火堆已经燃灭了许久,雪山上的温度至中夜后降的甚加寒酷,公孙衍环臂倚在树背旁休憩,倏忽间他的头猝地往下一顿,便立即醒了过来。

  公孙衍抬手扶了扶颈子,惺忪转眸探量了周四围,神山内部巨木耸拔,掩天蔽日,处在其中几近无法窥见明光,进夜时,则更难以视清道物。

  周遭无它,他合了眼继续睡。须臾时候,当公孙衍快要再次入寐时,恍惚地听见倾城那边像有什么微微的声息。

  公孙衍复张眼,确定是有微末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定耳倾听少时,仿如倾城的梦语。他两指捏两下捏目间晴明穴,轻声起身,轻步走到倾城旁边。

  似是有点好奇,公孙衍有意捏着步法隐去了他的足音,倾城也确实没有觉察而醒来。从始仅是杳杳的两句微喃,公孙衍动身过来后,便没有听见倾城再有梦呓。

  在漆黑的夜光下,公孙衍睹不清倾城全然的容颜,但他依然如此视着她脸庞静静等待了片刻。就在他将即回身离去的一刻,她才又如在梦境中被所惊动,张唇细碎地喃吟了一声。

  公孙衍没有听清,倾身侧耳低至倾城唇畔,感受到她冰凉而微弱的吐息,终于听见她喃诉的话:“公子,七公子。”

  这一声呓语至低至微至不可闻,发出的却又仿佛是那般苦楚和深郁的痛息。犹如从幽冥中升起的一句晦苦喟叹,遗失归栖,随这风这雪这冰寒,永远地消逝在这没有止境的黑夜里。

  远近的树梢上都积满了雪,公孙衍直膝起了身,蹙眉,微声慨叹道:“执念太深,不好。”

  密密匝匝的木枝无限地生长展延,严密地掩盖住了整个破雪神山的上空。公孙衍方迈出一步,忽然间察觉到什么,旋即转身半踞下来,唤:“倾城。”

  没有回应。

  公孙衍当即举手背探到她的额头,她的体温竟是不知在何时比常人的烫上了好几分。他最不想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公孙衍摇她肩头,再唤了一声:“倾城。”

  倾城睁眼睁得困难,目前昏花了良久,才恢复过视线,她望见公孙衍在她近前,本能地想伸手把他推开,但双臂居然没有抬起的力气。

  公孙衍吹燃火折,搁在边上的地面,一手把在她手腕的脉搏上。倾城难熬得眉头紧蹙,嗓子里干的紧,勉力地累聚了几次力,才发出音来:“你干什么?”

  公孙衍扶着她肩膀,道:“我要看看你的伤口。”

  倾城的意识一半清晰一半失散,这次连用指甲扣手心来维持神智都不管用了,听见公孙衍的话,烦躁道:“走开。”

  而公孙衍没有忿恼,他往日的玩世不恭全部从他身上褪了去,此刻都现成肃重。扶在倾城肩上的手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面上神情一变再变,就如挣扎纠结到了最最极点,已不知了该如何抉择。

  他在黑暗中凝睇倾城,不知倏然思及何种,竟是直觉得鼻头一酸,此般情境,却忽的说不出了话。

  倾城的感官在公孙衍双手不断的矛盾动作下愈明晰了些,她重重喘了几口气,让寒酷的冷息划开她的咽喉、刺入她的肺腑,来使身体的各个感官痛呛得更强烈,以维持自己的思考和清醒。

  她道:“公孙衍,是不是很严重?”

  公孙衍答:“是。”

  倾城表现疼的神色并不明显,除了拧着的眉心,其它仍保持着她一贯不动容的表情,公孙衍却从她愈皱的眉头上看出她的痛苦,她的单薄,甚至她的自懊。

  他盯着她,喉间颤动,说:“我也或有一个,极端走险的方式。”

  倾城身上虚汗直冒,极力抬眼,瞳光虚弱,迸射的劲力与情感却比公孙衍强硬和坚毅。公孙衍双拳紧握,急迫紧张地需要倾城的一个答案,但倾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公孙衍与倾城对坐,周围用两支火折继着幽微的光,朦胧的幽光将他轩朗的五官轮廓描摹得近临天姿,他的目光却异常凝重。

  他默念生疏的心诀,力聚丹田,抬动双手生硬地做着从来没有实践过的技法,拿那段模糊而遥远的记忆篇章做基底,搜索枯肠地想回忆起全部内容。

  他在自己膛前的创伤上试了四次,才敢用去倾城身上。

  公孙衍举起的双臂稍稍抖战,望着自己掌间拢起的力量,生涩地将内法与输出的心法融合,最后把这股法力注入给倾城。

  沉积的、陌生的力量从他身体里传涌出,公孙衍心神之忐之重,盛过了十数年中经过的任何。直至确认了倾城不会对他传输的法力产生抗应,公孙衍才缓容下来。

  检查倾城的伤痕,小腿上没发现进一步的创伤,但背部有再裂开的伤口,公孙衍给她拭了血痕,施药重新换了包扎的细布。

  做完一切时,东方已隐隐地升了晨曦,有壮茂的树林做掩挡,露进来的光线很浅薄,还仿佛是天将将开始亮的样子。

  贸然用法,公孙衍无法确定是否会打乱这里的法力场,惊动或引来其他活物,决定带着倾城换一个方位。

  公孙衍背着倾城,走在微熹的曙光里,濛濛的光线穿过稠密的木叶一丝一缕打进来,打在他乌黑的发丝,和挺直的鼻梁上,他想起在七公子府初见倾城时的情景,不由勾唇笑起来。

  很快他又忆及许多年前他决断放弃学法的那一回,唇角缓缓垂了下去。思畴昔之日,他与幻先生争吵的何等激烈,幻先生苦口相劝,他仍毅然决然地说以后决计不再碰任何法幻道术。

  他并不知幻先生从哪里来,不知他是何许人,许多载也未勘破他来到泽都的目的。六岁时他以门客身份来到家中,后成为了他的授学老师,在七岁那年秘密教他修习了幻道秘术。

  公孙衍又是一笑,如对身后的姑娘诉说道:“你不是疑我怎么也会术法么?你不晓得,我还先你家公子学了几年,就是没在心,后来赶不上他了。不过你可不能讲我没有天分,幻先生说,就是为我有天分,才先来教的我。”

  幸好姑娘是沉睡着的,他也才能把这些话讲出来:“我孩提时觉得那很有趣、很奇妙,仔细学的几年,也学的很好。可是当我有了一点力量,站到非凡人的高度看时,我发现原来,有了玄术神法,不止是我想的可以飞天遁地、捕鹰逐隼。各人各有各人扰,到高处的人,要承的忧难,又不是常人可以思想。”

  旭阳照在公孙衍的眼睛上,他仰眸看了眼这日这晖,对着朝阳说:“我生就是个懦弱无能为的人,你佑我或不佑我,我都没关系。”

  还是幼学年纪的一天傍晚,他偷偷爬墙入宫去看冷殿里的表姐和小表弟,他先去找小表弟,却找遍了他的寢室和书房都没有找到。他便提着给表姊搜罗来的玩件去找她,在即将去到她卧房外时,听见他的小表弟在身后叫了他。

  他转过身,诧骇地看见他的小表弟浑身泥污和血迹地站在了他背后,他惊得手里的包裹都掉在了地上。他从小表弟身上感受出异样的气息,可是小表弟表情冷漠而阴鸷,任他按住他逼着他问,他只一句让他不要管,其余的也什么都没有肯说。

  这一晚他来到冷殿,但是没有入室去看望表姊,他没有缘由地犯了犟,跑出去索外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去找是谁如此欺负了他的小表弟。然而他探遍整座王宫,最后在王后偏殿外后侧发现的是三具内监尸首。

  他耐着作呕去翻内监的尸体,三人的死相立即印证了他们是如何而死,他脑子里闪过满身伤痕的小表弟,他明白那是为什么。他又是庆幸幻先生教了小表弟自保的方法,又是不懂得心里沉甸甸的难受是为了哪般。

  他私心觉得幻先生骗了他,郑重地想了之后原是他自己没有明白。学了这些看似的高深法术不是就比平常人厉害了,不是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的小表弟用了玄术保护自身,却又在冥冥中背上了更加沉重的东西。

  那天晚上他哭了一场,说不清是为什么而哭,但是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想碰幻法了,再也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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